我已經花了三個章節討論階級難題。我認為,我們要麵對的首要事實在於,盡管英國的階級體係已經過時,卻沒有垂垂將死的跡象。這極大地困擾了正統馬克思主義者常常提出的設想(比如說阿裏·布朗先生那本在某種程度上可以算作有趣的《中產階級的命運》),即社會階層隻取決於收入。毫無疑問,從經濟角度而言,隻有兩個階級——富人和窮人;但就社會層麵而言,階級與階級之間有著分明的等級,各階級的人自幼習得的行為舉止和傳統不僅有天壤之別,而且——這一點很關鍵——在他們身上打下了一輩子的烙印。於是你便在每個階級中都能發現異常個體。你會發現如威爾士和貝內特這樣的作家,他們出身富有,卻完完全全保留著底層中產階級新教徒的偏見;你會發現不會準確發音的百萬富翁;你會發現有些吝嗇的小店主收入遠低於泥瓦匠,卻自認為(也被他人視為)高出泥瓦匠一等;你會發現寄宿學校的男孩子們掌管著印度領土,而公學畢業生卻在兜售吸塵器。倘若社會層級與經濟層級完全對應,那麼當公學畢業生的年收入低於200英鎊時,他理應變成一個普普通通的倫敦佬。可情況是這樣麼?恰恰相反,他立刻變得比公學生還要公學生,他會死死抱著那條校友領帶呢。此外,那些發音不標準的百萬富翁,即便有時會模仿演說家或BBC的發音,也很難成功地完全掩飾自己的出身。就文化而言,一個人的確難以逃離自身的階層。
隨著經濟衰退,這種社會階層異常的狀況變得更加普遍。倒不是發音不標準的百萬富翁增加了,而是有越來越多兜售吸塵器的公學人和小店主被迫進了工廠。大量中產階級正逐漸失去產業,但問題在於,他們中沒有任何人看上去像個無產階級。比方說我自己,就有著中產階級的教養和工人階級的收入。我算是哪個階級的?從經濟條件而言,我屬於工人階級,但我幾乎無法想象自己不是中產階級的一員。假設我要選邊站隊,該選擇哪一方呢,是極力排擠我的上層階級還是與我趣味不相投的工人階級?就我個人而言,可能在重要問題上會與工人階級站在一起。不過,其他數萬、數十萬處於相同境況下的人們會如何選擇?還有那些更龐大的群體——數以百萬計的形形色色的公司職員和工薪階層的人——會如何選擇?他們的傳統習慣固然不能與中產階級相提並論,但他們也決不會願意被視為無產階級。以上所有人都和工人階級有著相同的利益、共同的敵人。他們都受到剝削,都被相同的體製所傷害。然而有多少人意識到這一點呢?當危機來臨時,幾乎所有人都站在了壓迫者一邊,去反對那些本該成為他們盟友的人們。一個中產階級者跌入貧困的深淵卻仍牢牢抱著反工人階級的觀念,這樣的情形是不難想象的。不用說,這恰恰為法西斯提供了現成的預備隊。
很顯然,社會主義運動必須趁為時未晚吸引中產階級,更重要的是,必須吸引數量龐大的公司職員,倘若他們懂得如何團結一致,將力量無窮。可惜同樣明顯的是,到目前為止他們尚未這麼做。最不具備革命觀念的是文員或旅行推銷商。為什麼?我想,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那些摻雜了社會主義宣傳的“無產階級的”口號。為了表現階級鬥爭,他們或多或少設立了一些虛構的“無產階級”形象:一邊是身板結實、滿身汙垢、受壓迫的人,與此相對的是“資本家”——肥胖、虛弱,帶著高帽子,穿著裘皮衣。不用說你也能猜到,二者之間沒有他人,非此即彼。當然,真實情況是,在英格蘭這樣的國家,大約有四分之一的人實際處於這兩個階層之間。倘若你要喋喋不休地談論“無產階級專政”,那麼最起碼要先解釋誰是無產階級。然而,由於社會主義者傾向於將體力勞動者理想化,這一概念便始終未得澄清。有多少可憐的、戰戰兢兢的文員和推銷員把自己視作無產者呢?在某些方麵,他們甚至比礦工或碼頭工人更淒慘。然而在他們所受的教育中,無產者意味著身無分文。因此,當你試圖通過談論“階級鬥爭”來打動他們時,卻隻能將他們嚇走;他們會忘記自己的收入,隻記得自己的口音,於是飛奔進剝削階級的陣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