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鑽入耳中的第一縷聲響來自磨房姑娘們的木質拖鞋在鵝卵石小道上的敲打。比那更早的,恐怕便是工廠的集合哨聲了,盡管我從來沒有在醒的時候聽到過。

我的床在右手邊離門最近的角落裏,床腳那頭還擠著另一張床,兩張床緊緊地擠在一起(隻有這樣放才能開門)。於是我每日隻能蜷著腿睡覺,否則就會踢到另一張床上那個人的後背。那張床上的房客是個叫雷利先生的長者,在煤礦“頂上”勉強做個技師。好在他每天五點便要去上班,之後我才有幸伸直腿好好睡上幾個鍾頭。我的對床是一個蘇格蘭的礦工,遭遇了一場礦難(一塊大石頭在他身上壓了好幾個小時才被人撬開),拿了五百磅的賠償金。他四十來歲,是個高大英俊而又強壯的男人,稍稍泛白的頭發和修剪整齊的胡須讓他看起來更像個兵長。他會在床上抽著他的短煙鬥一直躺到午後。還有一張雙人床則被各種旅行推銷員、報紙推銷員和按揭推銷員占用著,他們通常隻住幾個晚上。這張雙人床大約是這裏最好的一張床了。我在這兒的第一個晚上就是在這張床上度過的,不過後來不得不轉而讓給新來的房客們。依我看來這張床似乎就是一個“誘餌”,所有新來房客的第一個晚上都會睡在這張床上。房間裏的每扇窗戶都關得嚴絲合縫,並且底下用紅色的沙袋抵著。每天早晨,這房間臭得就像個臭鼬籠子。人在房間裏的話是無法察覺的,但倘若你一早出了門再回來,這惡臭就會像一記重拳撲麵而來。

其實我從未留意過這間屋子裏有多少個房間,不過奇怪的是在布魯克一家來之前這裏便有了浴室。屋子樓下是常見的敞開式廚房,接連著客廳,每日煙霧升騰。屋子的唯一光源來自於一扇天窗,因為房子一邊是一家小店,而另一邊是一個儲藏室,連通到某個更深不可測的內髒貯藏室。一張不成形的沙發堵住了貯藏室半邊的門,而沙發上倚坐的則是似乎永遠抱病,裹著髒兮兮的毛毯的房東太太:布魯克夫人。她大而蠟黃的臉上無時無刻不透露出焦慮,卻沒有一個人知道她什麼毛病。不過以我的推測,大概隻不過是因為她吃太多罷了。火堆前麵幾乎一直有濕答答的衣服掛晾著,而中間的大餐桌則供家裏人和所有房客們吃飯。我從來沒看見餐桌整個兒露出來過,各時的覆蓋物卻又不盡相同。最下麵是一層沾著伍斯特沙司的舊報紙,上麵則是一層黏黏的白油布,再上麵是一層綠色的嗶嘰布,之後又蓋了一層粗麻布,從來不曾更換也很少被揭下。早餐留下的麵包屑基本上晚餐時還在桌上。我就曾經可以憑外形認出每一塊麵包屑,並觀察它們在餐桌上日複一日顛簸來回。

小店是那種狹窄陰冷的房間,窗戶外側粘著一些白色字母,是些陳年巧克力廣告紙遺留的碎屑,如星星一般散落著。窗戶裏側有一塊大石板,上麵鋪著一層層白花花的牛肚子,還有灰色毛茸茸的東西,被他們稱為“黑肚子”[1],還有一些已經煮熟的驚悚的半透明豬腳。這其實是一間再平常不過的鹵煮店[2],除了麵包、香煙和一些罐頭食物就再沒什麼別的存貨了。雖然窗口也寫著有茶供應,但是如果客人想要一杯茶的話,通常會被以各種理由而推脫掉。布魯克先生從前的職業是礦工,盡管他已經失業兩年了,他和他的妻子卻一直開著各式各樣的小店作為副業。他們曾經開過一家小酒館,但是因為縱容賭博而被吊銷了執照。我很懷疑他們有沒有哪一樁生意是盈利的,其實他們經營這些生意大概主要是為了能有些什麼東西來抱怨。布魯克先生皮膚黝黑,小骨架,有著一張慍怒的愛爾蘭人臉,而且驚人的髒。我從未見過他的手有幹淨的時候。因為布魯克太太現在是個病號,他要準備大多數的食物。而且像所有雙手永遠髒兮兮的人一樣,會用一種非常緊握而緩慢的方式拿東西。比如說他給你一片黃油麵包,上麵一定會有個他專屬的黒手指印。大清早他下到布魯克夫人的沙發後麵的神秘巢穴去把牛肚撈出來的時候,手就已經是黑的了。關於貯藏牛肚的地方,我從其他房客那裏聽說了很多可怕的故事,傳說那裏爬滿了蟑螂。我不清楚他們多久訂一次新鮮的牛肚,但是間隔時間一定很長,因為布魯克太太每次都會用這來記事。比如“讓我想想,在那之後我又進了三批冷凍牛肚”之類的。我們房客從來都沒吃過他們家的牛肚,當時我以為是牛肚太貴了,但後來想想,大概是因為我們知道的太多了。因為我發現就連布魯克夫婦他們自己也從來不吃牛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