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靈先生對張愛玲的著名論斷是,除了上海淪陷那幾年,張愛玲擱在中國現代文學史的哪一段上都不合適。話不差,不過還不夠到位,不如說,包括上海淪陷那幾年,張愛玲放在文學史上哪一段都不合適,又哪一段都合適。這大概就是文學傑作的共性,雖然我們可以為傑作的誕生還原出很多理由,但是這些理由隻是伴生性的而非決定性的。我們未必總能像傅雷先生所說的史家或社會學家那樣,“會用邏輯來證明,偶發的事故實在是醞釀已久的結果”;更多時候,我們正是像一個外行那樣喃喃自語:“這太突兀了,太像奇跡了!”雖然本書旨在對張愛玲的獨創性作盡可能深入的探究,但是著者從一開始就明白,把握獨創性並不像在幹草堆中抓住一塊金子那樣確定,因為獨創性並不隻是作品的某種質素,當我們說一個作家或一部作品有獨創性時,指的是整體所達成的效果,而由特定質素向整體的跳躍,不管軌跡如何清晰,當它真實發生時,總會讓人覺得突兀,如睹神跡。某種意義上,傑作是自行終結的,它仿佛開辟了一個光明的前景,但自己又耗盡了這個前景;它在使一種可能性成為現實的同時,又使這種可能性向他人甚至作者自身封閉。文學上沒有康莊大道,張式傳奇更不是,它真的“像從天而降,教人無論悲喜都有些措手不及”。好在它降下來就不會再飛走,我們有無盡的時間可以去學習如何更好地處置它。這種處置是分析,但不是拆解,它是要讓傑作發揮其作為獨創之物的功能,即能夠不被簡化、歸化,以整體的形式占據人類文化一個穩定的空間。本書名為“無法到底的蒼涼”,似乎是說張愛玲的文學探索沒有最後成功,她的獨創性也沒有最後實現(如劉再複所說“折翼的天才”),其實並非如此。我們討論張式傳奇的獨創性,並不是要全麵評估張愛玲的文學地位,看她是否有資格進入現代中國乃至世界最有獨創性或幹脆說最重要的作家之列,而隻是沿著張愛玲文學創作的特定道路,考察一種獨創性的工作漸次推進的過程。我願意承認,雖然張愛玲已成為中國現代文學史中分量最重的作家之一,但放在世界文壇中比較,她並不身處最重要的作家之列。同契訶夫、托爾斯泰、海明威這類張愛玲敬重的作者相比,她的作品總體來說還是單薄了些,扣除自我重複的部分就更是如此。但這跟“無法到底”沒有關係,執意到底而無法到底,由此產生蒼涼,這是一個完整的文學邏輯,正是這個邏輯使張愛玲寫出了她獨樹一幟的作品。文學並不是要解開悖論,而是使悖論由觀念成為生活,從而改變這世界的樣態。“無法到底的蒼涼”與魯迅“反抗絕望”是同一層次的,它們是作家創作的元命題,卻毫不抽象。如果鐵屋子中的呐喊、疲憊的過客以及在無物之陣中舉起的投槍是震撼人心的,那麼“下死勁過日子”“一個美麗而蒼涼的手勢”以及午後強烈陽光下的荒蕪等也是。所有作家都寫生活,但隻有少數作家能夠在再現生活的某些內容的同時,使寫作成為對生活的本質或者說生活之為生活的基本形式的探詢。正是張愛玲讓我們明白,現代人的生活本身如一場戰爭,你下死勁想抓住生活,卻發現生活每每被虛無置換。古典中國人需要在閑暇時分才能體悟到的人生天地間的悲涼,張愛玲是在密不透風的日常生活中體悟到的。她讓我們看到這日常生活的千瘡百孔,以及頭上那無邊的天與海,但她仍然希望人們能一頭紮進生活,如魚兒躍入水中。她傳達給現代中國人一種魅惑、一種恐怖、一種疲憊,她給生活劃出了一道傷口,露出內裏的血肉,正是這痛感使生活不至於在惘然中消弭無痕。她是一個真正的小說家,因為她對生活的洞察始終與她對小說這種文體的敏感相表裏,在她那裏,生活的破碎就是小說的破碎,生活的可能就是小說的可能,反之亦然。她那古今中西雜糅的時空感,在生活和小說中平行呈現而又互相闡發,共同構成這無法到底的蒼涼。這是張愛玲留給中國文學一筆彌足珍貴的遺產。這筆遺產不能直接使某人致富,甚至張愛玲本人也守不住它,因為它本質上屬於那類不可複製的奇跡,我們隻能長久地慶幸此奇跡已然發生。作為學理論出身的男性學者,麵對張愛玲這樣一個研究對象,我會有意無意地保持一種審慎的姿態和所謂的“審美距離”。這在某種意義上會成為障礙,使我在一些極微妙處難以感同身受。但是讀的時間久了,還是會生出些莫名的體會。寫作的後半段,正趕上女兒采采出生,每日跑婦保醫院,路不算遠,常常坐公交回來。一次等公交時,發現候車亭的座椅很別致,一排座椅是用一整片打孔的鐵皮彎成的。我坐在上麵,忽然體會到當時彎這鐵皮的人的用心,因為弧度要正好,彎的時候一定是全神貫注——這麼想著,一陣感動襲上心頭,不是為工人師傅的工作態度,而是當一個人小心翼翼地彎這鐵皮時,他該是多麼踏實、多麼單純地活著啊!……無奈,這感動稍縱即逝,我可以重述當時的“思想活動”,卻沒法喚回那種感覺,就像《追憶似水年華》中蘸茶的馬德萊娜小點心的滋味迅速淡卻一樣。這也是一種無法到底的蒼涼,雖然我所處的這個小候車亭沒有人在座椅上寫上諸如“Wee and Dee/一九八八——?”之類的字樣。好在這種蒼涼很容易就被女兒降生的快樂衝淡,那是一種結結實實的快樂,重重地砸下來,你卻神奇地接住了。可悲的是,出生第一周,在家庭病房陪護的時間,很大一部分被我矯情地用在書稿的寫作上了。晚上護士小姐進來查房,每每見我坐在打地鋪用的海綿墊子上劈劈啪啪地打字,不免側目。現在想來,在產房裏寫張愛玲,算是下死勁過日子還是有意要跳脫出來呢?又或許沉入也好,跳脫也罷,都隻是些手勢吧,而且並不怎麼美麗。隻委屈了女兒采采,出生前那一周,我因為在醫院百無聊賴,拿著一本《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朗讀,權當胎教;四五個月大的時候,又開始在她耳邊輕誦《追憶逝水年華》了,理由是三巨冊讀完,她應該已長大成人。我給她讀了這麼高雅的書,心裏的祈願卻是:就讓她做一個俗氣而快樂的女人吧! 感謝讀博士時的導師以及現在的同事吳炫教授,沒有他多年來學術思想的啟發和他所提供的機會,根本就不會有當下這本書。感謝陳思和教授,雖不敢自稱陳門弟子,但非常幸運能在複旦訪學期間得到這樣一位睿智師長的指點,否則書中很多想法便無法形成。感謝王德威教授,與他的相識在很大程度上改變了我的學術軌跡,也使得這部書仿佛成為某種機緣的象征,此機緣的全體將於不動聲色中漸次呈現。感謝我的家人尤其是太太盛慧莉,沒有他們也就沒有一切。感謝浙江工商大學年輕的同事們:笑妮、音潔、馬瓊、魏昕、立芳、麗平、蘇甜、尚璿、鮑偉、老商、陳軍、小蔡、小舒,等等,借著一個小小的讀書會,我們共享了過去數年的美好時光。感謝曾經的學生鄭澤明、董小易從香港帶回資料,這樣的幫助總是格外讓人溫暖。最後,向那些忍受我無數次嘮叨張愛玲的同學們真誠致歉——讓你們“聞張色變”的是我,不是她,她隻是讓我變得嘮叨起來的原因。湯擁華2013年1月於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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