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小米
父親對這一棵樹的關心,似乎也超過了別的任何一棵樹。
父親栽下了它,栽活了它嗎?父親開導我們說:“就當我當初栽下的,不是一棵果樹,不就行了!”父親這樣一說,我還真覺得占了便宜,畢竟我也吃了許多杏。而且無論怎麼說,我要比過路的人吃得多許多。
我小的時候,特別愛吃水果。隻要是水果,沒有我不喜歡的,這大約跟那時候生活水平比較低有關。我往往等不到樹上的果子成熟,就已經嚐過了。但杏不行,必須等它熟了才能吃,不然會吃壞了肚子。那時候我的肚子常常跟我鬧別扭,不是拉,就是疼,現在想起來,也許跟我胡亂吃東西不無關係。
有那麼一年,麥子早都熟了,割回來了,打了,家家都在曬糧食。麥田裏也插上了稻秧,杏還不熟。我們每天都眼巴巴地望著那杏樹,盼望能有一隻杏子,由青變黃。可是,杏子穩得住,它們依然藏在葉子裏,就是不肯露出它們的臉來。因為它們還是青皮的,又跟葉子一樣大小,看上去好像隻有葉子,沒有杏。這樣的杏挺酸,還沒吃呢,就直冒酸水。可我不怕,無論如何也是要先吃為快的。我有我的辦法。
我把杏摘下來,擱在麥衣堆裏,捂上一天一夜之後,杏就變黃了,軟一些了,不澀也不苦了,當然可以吃。這個方法,是我從村子裏的老年人口裏聽來的,不是我的發明。我常常這樣做,而且,從未吃壞肚子。真是不錯。
我摘杏吃,必須瞞著父親。他不許我那樣做,說我是“吃獨食”。他說:“好吃的東西,愛吃的東西,大家一起吃,才好。一個人吃,顯得不太光彩,像做賊似的。”父親喜歡在杏樹下,有人路過,他必盛情邀請,要人家品嚐。人家不好意思摘,他就主動摘給他們。看到人們吃杏子,或拿了杏子回家,父親就喜滋滋的,比自己吃還高興。
我家有那麼多果樹。隻有這棵杏樹,獨自長在村頭的大路邊上,孤零零地,有點兒格格不入,好像不是我們家的,也不是這個村子裏的。因為旁邊沒有別的樹。父親年年都在杏樹旁邊栽樹,有杏樹,也有別的果樹,但都沒有栽活。
父親對這一棵樹的關心,似乎也超過了別的任何一棵樹。
這當然是有原因的。
這棵樹是父親到我家的時候,親自栽下的。父親是倒插門的女婿,所以他在村子裏,看上去是非常“例外”的一個人。這棵樹也特立獨行,也顯得“例外”。仿佛父親與杏樹之間,有一點兒象征關係。父親在路邊栽了許多樹,隻活了這麼一棵,他因此格外地要對它好一些,也是人之常情。
父親喜歡杏樹的另一個原因是,從樹下過路的人特別多。有好幾個村子的人去趕集,要從樹下經過。這棵杏樹底下,正好是他們歇腳乘涼的地方。我們家裏的人,也喜歡到杏樹底下乘乘涼,歇歇暑,輕鬆一下,爽快一下。父親因此在樹下擺放了五六個方方正正的石頭,那是專門給過路的人坐的。如果石頭給人弄髒了,父親就不聲不響地擦幹淨,或洗幹淨。他怕弄髒了要坐的人的褲子,他怕他們不在那兒坐。
父親閑了,也喜歡在樹下坐坐。栽杏樹的地方,是一道小土梁。那兒,站得較高,看得較遠,天再怎麼熱,樹底下也有小小的風,輕輕吹著。確實是乘涼的好地方。
把蔭涼和果實留住,留下,這是一棵樹的本分,也是我父親一生的願望。他身體力行,到死都一直堅守著這一點。
然而他是默默無聞的、不被注意的,有時候甚至是不被別人理解的。
跟那棵特立獨行的杏樹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