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巴山的回聲
天應有睛
月光不老,陽光不鏽。
沒有過不去的日子,隻有等不來的希望。在這片旖旎而荒蠻的土地上,孩子們流了汗,流了血,付出了青春和獲取了人生社會最初的感受和曆練,這是刻骨銘心的,從靈魂和肉體都將影響他們的一生。
當孩子們所有的活都幹完了,不用再去上工了,一種無所事事的失落感頓時充斥他們的胸腔,一種將要返回都市家鄉的激動縈繞在腦海,一種對未來工作和生活未知的恐懼和希望的憧憬飄浮在眼際,但初始的生活教給他們的頑強、堅定、自信則使他們每個人的腰杆都是硬朗的。絕大多數孩子們差不多到了18歲了,他們不再是孩子了。他們用最後的幾天縱情地遊樂著,玩著那已經破爛不堪的“五十四號文件”,暢談著回西安的種種打算,有的把沒有轉過的山旮旯都去轉一轉,和當地老鄉有感情和交往的則去道個別送個東西什麼的,像任懇和幺女恐怕要躲在一個山旮旯哭鼻子了,早來的愛情果實往往苦澀。後來聽說,學兵走了以後,幺女把自己遠遠嫁到深山裏麵,石廟溝的人很少見到她了,偶爾外出也總是匆匆路過石廟溝。大山拉著江西到山頂的合掌峰那裏去點了幾根香煙,燒了幾本牛皮紙,抹了幾把眼淚;大山還對著合掌峰發了誓,要經常來看望他們。趙金林和黃薑的墓所有的孩子們都成群結隊去看了,免不了一些孩子在墳上大哭一場。前幾天全體學兵在操場上攝了一張“全家福”,背景的小路就是通向石廟溝的。
明天就要離開這個令他們始料不到會離開的越久就越加懷念的地方。奉獻青春,奉獻血汗就像看到絕色美女一樣永遠不會忘記!
夏日山裏的雨是怪誕的,眼見著在大象峰山頭的一塊雲,蒸騰著彌漫的霧氣,光亮亮的雨就下來了,那雲帶著雨飄啊飄,像是龍君坐著帷幔四掩的龍車行雨。那龍車馳過大象峰,飛過夢幻山,一直飄到學兵四連的頭頂上,就在操場邊形成了一條奇異的雨線,那邊大雨滂沱,如注如瀑,這邊滴雨未有,豔陽高照,隻有地上的雨水流了過來。炊煙嫋嫋的廚房不見了蹤影,仿佛被這大雨洗掉了一般。操場那邊人抱頭鼠竄地跑到這邊,哈!這邊打的是“太陽傘”,什麼雨也落不進來。原來雨也是有界限的,真是“道是無晴卻有晴”。
“送客風留客雨,莫非老天爺不讓走,‘柳軍’真要‘留軍’當鐵道兵,繼續戰鬥和堅守在襄渝線,或去修新的鐵路”。奇異的大雨後,江西打趣地跟柳軍說,因為柳軍的願望是去參軍,實際上江西已經知道柳軍的“成分”不好,不可能去參軍的。倒是葉叔龍和楊立國找了關係要去當兵,估計是葉叔龍的爸爸“解放”了,楊立國的姐夫在鐵道兵裏當官,後來才知道楊立國的姐夫是鐵道兵高級首長的秘書,楊立國自己都搞不清楚他姐夫是多大的官。那年代能穿上綠軍裝,戴上領章帽徽,真正當一回兵也是一部分孩子的夢想。
“當什麼兵!我們這幾年不是和當兵一樣嘛!陳軍醫有兵都不當,我們明天就要走了,能否去看看陳軍醫?他對我幫助很大。”柳軍的眼睛望著遠處,若有所思,柳軍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
“我們不知道他到哪兒去了,怎麼去看他?”江西有點驚異的說,他不想去見陳軍醫,他和柳軍的想法不同,但是柳軍並沒有發現江西的想法。
“我也琢磨了好久,你還記得他在天柱山上寫的一首詩麼”?柳軍反問江西。
“記得記得。‘涓涓泉水聽竹間,冉冉雲靄垂天簾。從此不愁前無路,白雲寺中做神仙。’”江西脫口而出。
“對呀!他會不會就在天柱山的廟裏?”柳軍問。
“你講的有道理,我們到那兒找找他看,即使沒找到,再看看天柱山還是值得的。”江西不相信陳軍醫真的在天柱山,隻是為了討柳軍的好,順便去玩一玩。
“那我們吃過中飯就去?!”
“好!我還借了他的書沒有還給他。”那本借陳軍醫的《巴人之迷——古巴國曆史之研究》,他看著它就難受,他真不想把它帶走了,如果能還給陳軍醫是最好不過的;但他又不想見到陳軍醫,此事真是兩難。
淨空和尚
中飯後,他倆到江邊坐晏艄公的船過江,自然是一陣寒暄。晏艄公知道他倆去天柱山,以為他倆去玩,回來會晚,就邀請他倆回來時到船上來吃晚飯,他今天在江裏抓了一條五六斤重的紅魚,還有隔年的苞穀陳酒。那紅魚的學名叫漢江鯽魚,呈紅色,是鯽魚裏一個獨特的品種,惟有漢江裏才生長,就像那‘巴山女兒紅’一樣,它的學名是巴山紅葉石楠,也是獨特的樹種。水裏的紅魚,山上的紅葉,一動一靜,相映成趣,構成了巴山漢水千綠萬碧紅崢嶸的美麗圖畫。
當他們氣喘籲籲登上天柱山頂時,便發現雖然亭廊嵯峨的廟宇依舊,但似乎像是有了生氣似的。走近山門,新書寫的“白雲寺”三個大字赫然入目,仍然是大篆體。兩邊是這樣一副對子:“白雲浮巴山秋月冷愁江”。江西想:寺廟寫不寫這種對子不得而知,但這可是一副妙對,“白”和“巴”,都有“白”,“秋”與“愁”都有“秋”,又點了“白雲寺”的題。走進山門,穿過金剛殿一看,原來是滿園的衰敗和蕪雜,現在是落葉盡掃、雜草不容,那幹淨程度以及新拾掇的花草不容得人落腳;柳軍和江西沿山牆甬道走向大雄寶殿,那台階上支著一個小木牌,上麵寫著:“螞蟻行道腳下小心”,果然不遠處,一排螞蟻忙忙碌碌地奔波著。柳軍和江西看後相視一笑。
他倆剛剛邁進大雄寶殿的側門,似乎有感應似的,從大雄寶殿的後麵走出一個和尚。隻見他高大英俊,青皮閃亮,雙手合十道來:“施主有禮了。”
柳軍和江西一看,這不就是陳軍醫麼!雖然剃光了頭,但眉宇
間的英氣使他更加的俊拔和清亮。
柳軍稍作遲疑便說:“陳軍醫,我們看你來了。”
江西馬上低下了頭,沒有說話。
那和尚臉部似乎閃過一絲沒人能察覺的感動,就說:“施主好!我的法名叫“淨空”,你們遠道而來,辛苦了!”說完便不看他們,抬頭放眼,銳利而平和,似乎目光超越時空望得很遠很遠,超然物外,洞著世人,洞著宇宙。
淨空和尚(陳軍醫)的這一不認前情的表情使柳軍很尷尬。為了解脫尷尬,江西咬了咬牙,狠了狠心,揚起手中的書毫無語言色彩地說:
“淨空和尚,我借你書,現在還給你。”
“哦!施主所獻之物,可以放在案台上。”淨空和尚說著用手向那供著果品的案台示意了一下。
一個小和尚從裏麵出來端來兩杯茶,那小和尚的年齡似乎比他倆的年紀還要小。此高山顯然是挹泉烹茶,那熱茶騰著山泉野茶的異香。但野寺山廟有敬茶送客一說。
江西按照淨空和尚的示意,真的走過去把他帶來的書放在了案台上。但他的眼睛幹澀,模糊了,有種近在眼前又迥空冥遠恍若隔世的感覺,一種恍恍不真實的感覺,他從心底裏問這是真的麼?站在眼前的淨空和尚是原來的陳軍醫麼?是不是我們搞錯了,他隻是和他長得相像而已,但陳軍醫的這種態度反而使江西心裏好過了很多。
江西走回來對著還在發愣的柳軍說:
“我1門走吧。”
柳軍僵硬地點點頭,似若而非地說:“是嗎?!”說著便無奈地轉過頭要跟著江西走。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既然施主大老遠地來了,何不隨便走走看看。”淨空和尚說完徑直走到他倆前麵,那姿勢是在說“你們跟著我吧!”
望著淨空和尚不容置疑的身影,他倆不由得跟在他後麵。因為他倆原來就和陳軍醫來過,所以地形和位置都很熟悉。
這時那走在前麵的淨空和尚用他倆都很熟識的聲音吟道:
“人生難得今已得,
佛法不聞何所聞?
此身不向今生度,
更向何處度此身?”
這顯然是吟給他倆聽的,柳軍和江西禁不住相互望了一眼,真是說不出的感慨和惆悵。江西心裏想真是兩句絕妙偈語,他心頭的負疚感又輕了許多。
淨空和尚走在甬道的中間推開了一扇門,原來這是西廂廳,因為門緊閉著,所以剛剛他倆走過的時候沒有注意到。門口一副對子映入眼簾:
巴山白虎嘯泉寒
漢水青龍舞雲生
此對聯一下把江西給迷住了,餘香在口,一再吟哦,突然想起虎撐上的那句詩:虎嘯巴山月龍騰漢水雲。再抬頭看門楣,卻沒有見到橫批,心裏就戲謔地想,何不寫個“白虎堂”。
他倆隨著淨空和尚走進了房廳。一般寺廟的西廂廳供奉藥師佛等佛祖,但這裏卻在牆麵掛了一溜的字畫。左邊裏麵放著一蒲團,一長幾,長幾上放著一把古琴。淨空和尚進門後不說話徑直走向左邊,在蒲團上坐了,隻見他在琴弦上輕輕一撥,便彈起琴來。
那幽雅的琴聲就像雲煙一般嫋嫋飄蕩開來,彌漫在整個西廂廳和整個廟宇。開始琴音冷寂,如清風徐來,似虎行蛇步,螞蟻搬家;繼而音調鏗鏘,宛如開山放炮,山嶽傾倒,崩雲驟雨,龍虎爭鬥;後來又漸趨和緩,猶潺潺小溪,舒緩跌宕,流入漢水。他倆根本不知所彈何曲,隻能相視一笑,那意思是原來他竟會彈琴。於是柳軍和江西就在他的琴聲中瀏覽壁上的字畫。
正麵是一幅《女媧補天圖》。圖上的女媧梳著高鬢螺髻,在煙雨繚繞中舉五彩巨石冉冉升天,形神兼備,栩栩如生。那題詞卻奇特:“奇霎扶奇石,秋月冷秋江”。和山門的對聯似同非同,因為掛得高,那落款和印章裏的字都看不清楚。
《女媧補天圖》左邊一幅是《山鬼圖》。“被薜荔兮帶女羅,,的絕色佳人騎在一隻似能聽到它嘯聲的白虎身上。那題詞卻古怪:“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李頻《渡漢江》);那是,騎著一隻威猛的白虎返鄉,哪裏還能遇到來人?落款和印章裏的字都看不甚了了。
《女媧補天圖》右邊一幅是以王維《漢江臨眺》的詩句“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的意境畫的《江山圖》,以矗立在漢江邊的天柱山為背景,半實半虛,實為如菩提高聳、如佛而立的天柱山,隱約看見山頂紅牆黃瓦的白雲寺;虛處是煙雲縹緲的漢江。那題詞就很是耐人咀嚼,那是蘇東坡的一句詩:“功名富貴若長在,漢水亦應西北流”。因為落款和印章都很高,也都看不甚清楚。
再右邊是一幅字,江西一看,竊喜起來,那不是《詩經》裏的《國風.漢廣》嘛。但見雖是古板的篆體,行文結構有屈有伸,疏密有致,逸秀大方,其篆法方圓兼施,鐵勾金繩,詰曲隨體,猶似彩裙臨風,有飄逸之感;而行筆道美流暢,起止自如。江西大驚,原來篆書也有這樣的神來之筆!柳軍聽著江西的讚賞和解釋也看得津津有味。“字”的題款一般較低,這一下他倆看清楚了,是“天柱僧人”,一章裏的字,竟是“淨空”兩個字。看明白後,他禁不住轉頭回看仍在彈琴的淨空和尚。淨空和尚完全沉浸在琴聲中,一副手揮五弦,目送歸鴻的神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