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自坡公謫南海,天下不敢輕惠州”。離開惠州,千裏貶途,踏上粵西,走進雷州半島大地。雷州是人文薈萃之地,曆代南來騷人墨客,遷仕第宦多會於此。可能當時並無驛路直接去瓊崖,蘇東坡騎著蹇驢取道廣西藤州往雷州。他知道弟弟蘇轍也因此獲罪,而被貶往雷州。
蘇軾弟蘇轍,字子由,也是一位極有成就有文學家。他比其兄小兩歲,19歲時兄弟同科及第,榜登進士。王安石變法時,蘇轍力陳“青苗法”行不通,因而也與其兄同被列為反對新黨的“元佑黨人”,一直遭貶。司馬光為相時,舊黨執政,盡廢新法。他性格鯁亮切直,也因不滿司馬光的施政,當麵與司馬光爭辯。也認為不應當廢除新法,因而也一樣為舊黨一派排斥,也遭一貶再貶。由翰林學士、知製誥、禦史中丞,後拜尚書右丞、進門下侍郎;貶降知汝州、才過幾個月,又貶為袁州知州,還未到任,就被降為朝議大夫試少府監分司南京,筠州居住。才三年,貶為化州別駕,雷州安置。
在赴雷州途中與貶儋州的蘇軾在藤州驛站不期而遇,悲喜交集,淚眼相望,不勝感慨。兩兄弟結伴而行,投荒海南,因避台風,停舟上岸,在鶴山石螺崗滯留幾天,故改名為“坡山”。
兩人攜手同行至雷州,寄居天寧古寺。當年寇準也因奸佞進讒,而被流放至此,住的正是天寧寺的西館。倆人覺得古寺幽靜,暫住一夜,夜間蘇轍賦詩一首:
十口南遷粗有歸,一軒臨路閱奔馳。
市人不慣頻回首,坐客相諳便解頤。
慚愧天涯善知識,增添城外小茅茨。
華嚴未讀河沙偈,偃仰明窗手自披。
此詩一吟罷,住持僧人不禁喝彩。他久聞東坡大名,其弟尚且如此,其兄可想而知。於是合掌向蘇東坡施禮,道:“施主能光臨敝院,敝院篷篳生輝。久聞兩位乃中原名士,不求銀兩,但求遺一墨寶足矣!”
“既然師父如此錯愛,在下隻好獻醜了。”蘇東坡一口答應,住持備了文房四寶。蘇東坡把筆蘸飽了墨,鋪平了紙,審度了一下,一揮而就,寫下“萬山第一”四字。蘇轍則寫下一首《勸農》:
我遷海康,實編於民。
少而躬耕,老複其直。
乘流得坎,不問所困。
願以所知,施及斯人。
為消除謫居的悲苦,兄弟倆人常到羅湖遊玩,倘佯於綠水翠荷之間。這裏的花燕還是如期飛歸,依然以荷花為巢……
蘇轍貶謫雷州,朝廷規定不許住官舍。老是住天寧寺也不是辦法,蘇軾說:“當年寇準老丞相,也是天寧寺租過西館住。打擾他官府作甚,不如就近租一座屋子住。”新居賃就,兩兄弟把盞對飲,蘇轍口占一詩:
山連上帝珠明府,心是南宗無盡燈。
過去歌危空比夢,年來瘴毒冷如冰。
圖書一笑寧勞容,音信頻來尚有僧。
梨棗功夫三歲辨,不緣憂患亦何曾。
這詩傳到章惇處,他看了又道聽途說,以為蘇轍強奪了民居以連上帝之府。於是頒令雷州府追究,治蘇轍以重罪。後來查清楚,雷州府將實情報告,章惇還不相信。於是再派人來,向租屋戶調查。租屋戶告訴他:“上次蘇公來,因為章丞相查得緊,幾乎弄得我家破人亡。這回我可不租了,你就是價錢再大,我也不租!”
倆兄弟居雷州,下徐聞,涉足青山綠水,步曆於大街小巷,凡他所到之處都為後人留下難忘印象。他們所租民宅蝸居,所在之古巷,雷州人追為“蘇樓巷”。雷州西湖的湖心亭名為“蘇公亭”。
雷州太守張逢對蘇門學士敬仰已久,聽說蘇氏兄弟南來,十分熱情地接待。並送來酒菜到他們的寓所,以致慰問。
這事被暗中監視的人密告章惇,說是“館留黨人”。張逢也因此獲罪,被牽連在內,遭到彈劾免職。
兄弟兩人在雷州住了月餘,遊遍海康名勝。在登上城東門樓,兄弟唱和,寫了《東樓》:
明從海上湧金盆,直入東樓照病身。
久已無心問南北,時能閉目待儀麟。
颶風不作三農喜,舶客初來百物新。
歸去有時無定在,漫隨俚俗共欣欣。
蘇轍曆經人生風浪,宦途風險,麵對雷州有名的風雷暴雨,他感到暢快,一吐胸中塊壘。為此他寫下《颶作海渾》詩:
颶作海渾,天水溟濛。雲屯九河,雪立三江。
我不出門,寤寐北窗,念彼海康,神馳往從。
對政治上的風浪冷眼相看,兄弟之間息息相通。蘇氏兄弟在海康活動不多,但開啟了當地文風,其高風亮節為當地人民敬仰。在海康的十賢祠中,蘇氏兄弟位列其中。
異鄉的鄉親父老對他們兄弟倆甚為關懷,節日不忘請他共度佳節,“莫起天涯萬裏心”讓他把這裏當作家鄉。此時,兄弟倆遇到一位不速之客,一位白發蒼蒼的老者。一見到蘇氏兄弟就拉著他倆的手,熱淚盈眶,一時竟說不出話來。原來,他就是家鄉四川眉山有七旬老人巢穀,聞蘇氏兄弟被貶嶺南,一直放心不下,竟然不遠萬裏,從眉山徒步數千裏風塵仆仆趕來探望蘇氏兄弟。蘇氏兄弟牽著巢穀的手,悲喜交集,感動得竟一時說不出話來。三人涕淚交加,抱作一團,久久分不開。
他倆兄弟在朝為官時,這位古稀老人沒一點攀附之意,而他倆遭不幸時,遠貶嶺南,士大夫皆絕來往,親友也無音訊。唯一個素昧平生,隻是仰慕他倆才華的巢穀老人卻來到他們身邊,問候他倆。
好景不長,兄弟倆相伴僅僅一個月。這一個月,他們雖然樂乎山水之間,但心頭籠罩著那片陰影,怎麼也揮之不去,蘇東坡赴儋州的期限到了,蘇轍後又被貶至循州(今廣東龍川)。
兄弟相送,直送到徐聞,蘇軾登舟渡海才分手。蘇軾到儋州後,兩兄弟保持詩詞唱和,自得樂趣。蘇轍在《次韻子瞻夜坐》詩寫道:
南海炎涼身已慣,北方毀譽耳誰聞。
遙知掛壁瓢無酒,歸舶還將一酌分。
蘇東坡其時寫下“自雷適廉,宿於興廉村淨行院”一詩:
荒涼海南北,佛舍如雞棲。
忽行榕林中,跨空飛拱檁。
當門洌碧井,洗我兩腳泥。
高堂磨新磚,洞戶分角圭。
倒床便甘寢,鼻息如虹霓。
童仆不肯去,我為半日稽。
晨登一葉舟,醉兀十裏溪。
醒來知何處,歸路老更迷。
後人遂在“清東軒”建亭以誌,曰“東坡亭”。亭為歇山頂二進亭閣式磚木結構建築,現在合浦師範學校內,相傳為蘇東坡自昌化至廉州的居住遺址。
這時,蘇軾要離開雷州,渡海到崖州去。蘇轍送兄至徐聞遞角場。兩兄弟宿於遞角場,同遊海上,蘇軾即吟一首詩:
我少即多難,地迥一生中。
百年不易滿,寸寸彎強弓。
老矣複何言,榮辱今兩空。
泥丸尚一路,所向餘皆窮。
似聞崆峒西,仇池迎此翁。
胡為適南海,複駕垂天雄。
下視九萬裏,浩浩皆積風。
回望古合州,屬此琉璃鍾。
離別何足道,我生豈有終。
渡海十年歸,方鏡照兩童。
還鄉亦何有,暫假壺公龍。
峨眉向我笑,錦水為君容。
天人巧相勝,不獨數子工。
指點昔遊處,蒿萊生故宮。
張逢因為剛剛遭彈劾免職,隻好派人相隨也送到徐聞。徐聞縣令馮太均聞訊也趕到海上相送。在兩伏波廟,兩兄弟向伏波將軍祈求渡海平安,保佑後福。從伏波廟出來,蘇轍從袖中取出一葉詩箋。兄弟相會之樂苦短,即揮手相別。蘇轍苦笑,“隻是上月偕哥哥登海康城東門樓時,小弟拙作。哥哥要渡海南下,昨夜裏抄了。”蘇東坡展開一看,正是子由的《東樓》詩。
渡船要開了,巢穀表示要隨東坡南去。蘇軾考慮到此去驚濤駭浪,風險重重。再說海南環境惡劣,七十高齡的巢穀怎麼吃得消。兩兄弟苦苦勸阻,蘇轍表示讓他留在雷州,可時時打聽著蘇軾的消息,老人家這才作罷。蘇東坡百感交集,寫下《別子由渡海》詩一首安慰弟弟:
離別何足首,我生豈有終,
渡海十年歸,方鏡照兩瞳。
還鄉亦何有,暫假壺公龍,
峨眉向我笑,錦衣為君榮。
天人巧相勝,不獨數子工,
指點舊遊處,蒿萊生幫宮。
5、海南萬古真吾鄉
紹聖四年(1097年)蘇軾到達海南。在澄邁縣通潮驛上岸,宿金粟庵。當地居民飲用城河水很是混濁,蘇軾甚是擔憂,觀察附近,讓村民在荒草野坡鑿二泉。果然咫尺間挖出兩股味色不同泉水,一清一濁。四年後獲赦北歸,再經此泉,郡守請他品泉,蘇軾欣然題名“洞酌”,寫下四言詩《洞酌亭.並序》寓意萬裏投荒,擇善而行。有“自立組海,浩然無私”以勵效清泉。
年逾花甲的蘇軾,貧病交加。顛簸兩月,終於輾轉到了儋州。其環境艱苦出乎想像,“食無肉,病無藥,居無室,出無友,冬無炭,夏無寒泉”且颶風凜烈,雨霧迷漫,毒蛇出沒,瘟疫蔓延(《與程天侔書》)。可蘇軾並不至於荒死,且逐漸適應,安居下來。他有詩句寫道“海南萬古真吾鄉”、“我本儋耳人”、“餘生欲老海南村”。以表達對這片蠻荒之地,以及與當地平民的感情。他為他們做了很多有益的事,使得他的胸懷更豁達、樂觀。當地官員為他安排的“官屋”,破漏不堪。蘇軾唯買地建屋,於是鄰裏紛來幫忙,助以工具。在桄榔林中搭起茅屋三間,蘇軾得以安身。他感激眾鄉人的深情厚意,將茅屋題為“桄榔庵”並寫了《桄榔庵記》以誌。此地籍東坡之名,數間平屋享盡千年“天南名勝”美譽。
蘇軾生活恬淡自持,辟園種植,自足飽飴。看到鄉民“土人頓頓食薯芋,薦以薰鼠燒蝙蝠”,自責過去“十年京國厭肥羜,日日蒸花壓紅玉”,思想感情上更接近民眾。他還學習黎語,著黎裝,以真摯感情對待黎族人民。他還幫助黎民提高農耕技術,教他們種植棉花,采藥治病。他在如此惡劣的境遇中,積極生活,並不頹廢,致力人文。當地有讀書人黎子雲、符林、王霄,潮州的吳子野、瓊山的薑唐佐等士人慕名相從,聚集在他周圍論文講學。對文化落後的儋州真是石破天驚的大事。為方便學術交流,士人們集資建屋。蘇軾取《漢書.楊雄傳》“載酒問字”典故,命名此屋為“載酒堂”。
他更關心教育,讓黎族的孩子都能讀書。當時正值王安石變法,規定開科取士以經義為主。海南偏遠,未能適應,讀書人不知讀什麼書好。蘇軾雖不讚成新法,但還是順應時勢,親手燒煙製墨,籌措紙張,自編經義,深入淺出地授課。雖則他隻收了十幾個學生,但對蠻荒之地的海南,影響甚大。使儋州成為海南的文化教育中心。致使儋州話雜有濃重的四川口音,有別於海南的方言。人稱為“東坡話”。蘇軾熱心研究海南的物產、民俗、風情、瘴疾……寫了大量詩文,開拓了當地的文化教育的文化視野,啟迪民智,移風易俗。這時期300多篇詩文被輯錄為《居儋集》或名《海外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