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背著我的包在城市裏遊蕩,這樣的夜晚,我不知道我最終的去處。肩上的大包是唯一真實的存在,它們剛才自一個濃妝的女孩手裏飛出,準確無誤地砸在我的腦門上,我的痛那時於我沒有絲毫意義,我隻在想著一段曆史的終結。那不是我的曆史,那來自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生命。
現在我站在蒼梧路的中段,我的眼前有一幢斑珀的兩層小樓,小樓顯然已經有些年頭了,青磚黑瓦和別致的木質門窗似乎在向人顯示它曾有的昭著曆史。現在,我必須把小樓與我失蹤的相冊聯係在一起。如果我的相冊還在,打開第一頁,你們便會看到我的父母。我的父親停在了三十歲上,相比之下,我的母親顯得滄桑而蒼老。他們的最終離去除了崇敬與懷念,再沒有留給我任何可憑依的記憶。我因他們而生,我因他們而承受生活與生命的雙重煎熬。我在他們留給我的精神裏苦苦掙紮,時而滑向黑暗,時而又奔向光明。我無休止地在大街與小巷的叢林裏徘徊,尋找最後的歸宿。我的整個童年時代對黑暗無比憎惡,但是黑暗來了,我無處可逃,於是,我也就變成黑暗的了。黑暗裏,我走近記憶中想象的父親,他的形象和一團火息息相關。母親說,你知道有一種鳥是永生的嗎,它的壽命雖然隻有五百年,但五百年後,它會投進烈火,在烈火中焚毀自己,在烈火中得到重生,鳥的名字叫火鳥。父親在夢中張著兩扇燃火的翅膀飛向我,撞擊我的胸腔,好痛。父親,你的名字叫火鳥嗎?
母親說,那是另一個年代裏發生的事,離我們近在咫尺,離你們卻很遙遠。那時候滿街都盛開各種各樣的綠色,綠色海洋裏的人們正張揚著某種崇高的瘋狂。早已經結束戰爭年代,但那時你依然能聽到槍聲,還有鮮血。如果你生活在我們的城市,是否還記得那個年代裏曾有過的一場大火,抑或災難?那天的風很大,火在夜色裏洶洶燃燒仿若要照亮整個城市。很多人走向火場,很多人很快就明白了火來自蒼梧路上一幢古老的小樓,人們也很快聽到了夾雜在火的“劈啪”聲中一些還帶稚音的呼喚。小樓已經很古老了,有一半以上是木質結構,是饑餓的火最好的食物。饑餓的火很貪婪,它已吞蝕了整個樓底,正順著木質樓梯向上蔓延。樓上有七個或者八個穿黃軍裝的年輕人,他們還是學生,但學校已經關閉,老師已被打倒,他們為某種信仰加入到那場爭鬥中去。那晚他們正在策劃第二天用自製的燃燒彈去炸毀敵對組織的總部。他們的對手顯然棋高一著搶先行動,他們甚至可以聞到在火中發出的汽油味。他們害怕了,感到自已其實挺傻,他們終於認識到活著其實才是最重要的。他們無處可逃,他們從此對火充滿恐懼。我們還年輕嗬,他們想,我們還要生活,即使麵對饑餓、寒冷、孤獨、卑踐等一切人世間的苦難。火在成長,火場外的人們聽見火中傳來撕心裂肺的呼喚,然後,他們便看到了父親高大的身影,那是我的父親嗬。我的父親不是撲火的蝶,他是永生的火鳥,他張開雙翼遮擋火的觸角,他以滑翔的姿態在火中穿梭。火場外的人們在等待,時間點滴消失,揪痛人們的心。我的父親在火中,我火中的父親嗬!我後來在無數個夜晚想走進那場大火,父親在火中的身影高大,但麵部卻模糊不清。我看不清我的父親。我的父親衝到了樓上,看到了擁在牆角的那幫青年。他沒有猶豫,他飛快地用自己的軀體撞向臨街的那麵牆。火牆燒得正旺,父親早已感知那是麵木牆,撞開一個缺口,年輕人便能擺脫火的擁抱。又看見了黝黑的蒼穹,那些清涼,是從天上來。父親在火牆邊,守著年輕人重新走向生活。驀然,火場外的人們看見父親高舉雙臂托住了墜下的木梁。最後一個青年跳下來了,而父親卻再也不能移動分毫。很多人都看到我的父親在燃燒,很多人的眼中有了淚,並且心靈震撼。那火因為父親而成為巨人,照亮了整個城市。父親屹立的姿態,將成為一段傳奇,在我們城市傳說。那是我最後一次看到父親,母親帶著我奔到火場,父親的站立已成為永恒。他再聽不到他的妻兒淒厲的呼號了,他焚毀了自已,他得到了永生。我的父親永遠停在了三十歲上,他的妻子和他們兒子卻仍然要走過時間。我十九歲那年高中畢業,我瞞著母親走進一所幽深的宅院,大腹便便的主人端詳我許久,終於搖頭,我轉身離開了。我無論如何不能把麵前的人和當年火中穿綠軍裝的青年聯係起來。我遭到的拒絕在意料之中,誰也不會再為過去付出。我的離去果斷而迅速,我要找些事做,我要賺很多的錢,我的母親臥病在床,她已經老了。
這晚我站在蒼梧路中段的小樓前忍不住開始流淚,我想到了久違的父親和母親。在我記憶裏他們的形象都已模糊不清,我甚至在今夜丟失了他們最後留給我的記憶。我並不想從他們身上繼承些什麼,他們的生活方式與我無關。我早已丟失了父輩遺留給我的高尚,所以我並不會為自己一生的平庸難過。可是,這晚我仍然不停地流淚,麵對那幢古樸的小樓。小樓早已找不出任何一點與火有關的印記,曾經感動過無數人的傳說也早已消失在都市的黑暗裏。所以,在流淚之後,我對自己說,與曆史分別,生活才可以重新開始。
離開蒼梧路繼續前行,我已經完全調整好了心態。我沒有忘記我回來的目的,我在黑暗裏想起我與一個女孩已近在咫尺,暮春的暖意便暖暖地包融了我。後來我停在了一幢大廈前的台階上想念艾桑時睡著了,在夢裏聞到了梔子花濃烈的香氣。夢裏的梔子花好大好大,我就在花蕊中閉上雙眼。
當我明晨醒來,我相信可以見到我愛的女孩。在我停留的大廈對麵有一家冷飲廳,三年前的夏天我曾許多次躲在裏麵偷看艾桑。三年前的我已經不再單純,可我還是像個SB青年一樣愛上了網上一個大我3歲的女孩。這晚臨睡前我再次重溫了艾桑在網上最讓我心動的一句話。艾桑說,穿上婚紗的我,注定是你的新娘。我想著艾桑穿上婚紗時的模樣,在睡夢裏都發出了甜甜的微笑。
我醒在陽光裏,街道上此時已是車水馬龍。睜開惺鬆的睡眼,陽光讓我有些無所適從。然後,在陽光的背景裏,我看到有些人圍在我身邊盯著我看,我在片刻的恍惚過後,才意識到自己身在何處。於是我站起來,我想到了在今天我一定要見到我愛的女孩。圍觀的人群漸漸散去,很多人臉上露出失望的表情。我的無恙讓他們潛意識裏的期待落空,一個正常人遠比一個在災難中的人要無趣得多。想到即將見到三年前的女孩,我甚至對他們的失望生出了些內疚。人群散盡,我的身子忽然變得僵硬,手中的旅行包重重落在地上。我的目光迎向陽光的方向,在陽光裏,有個女孩與我對視。
熟悉的長發、眼眸,眼裏交織著痛惜與愛憐,忽然有些晶瀅悄悄溢出。城市變得靜止,飛馳的人流俱都成為此時的背景。我飛快地上前抱住了女孩,我低低地叫艾桑的名字,並且流淚。
我終於再次擁住了艾桑,在三年之後。三年前臨別時,我說,相信我,我很快就會回來。三年的時間並不算長,我相信一切都可以繼續延續。可是我錯了,站在時間的盡處回過頭來,時間飛逝如電,但是,處於時間之中,每一分每一秒的時間都是漫長而難忍的煎熬。
我說過,這時是春天,我們這城市清晨的街頭彌漫著梔子花的濃香。艾桑那天的領口處就別著這樣一朵梔子花,梔子花含苞待放,如玉的花瓣上仿似有晨露在滾動。我承認我那時完全忽略了花的存在,所以當我抱住艾桑時才讓它從艾桑的領口處落下,然後重重地一腳踏上去,把它輾碎。
有誰會記起一朵花的死亡?
有誰會知道,我與艾桑的愛情,會與一朵花的死亡息息相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