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自津門抵滬,多次電請廣西都督陸榮廷宣布獨立,並派員聯絡,均無回音。3月下旬,陸派唐紹慧告知,若予去桂,陸即行動。唐即去南京與馮國璋協商,約返滬後聯袂南行。此事為《時事新報》專電披露,袁項城下令獲予即就地正法,暗殺予者亦賜重賞。親友懸念,學子不安。經日本領事館駐滬武官青木中將令部下鬆井與東京、香港、越南等地談妥,予於3月4日乘“橫檳號”出吳淞口,有唐紹慧、吳貫田(因)、黃溯初等七人隨行,晝則潛居於鍋爐房側暗室中議事,夜間散步於甲板。天下之至樂,當於至苦中求之。7日至港,密探已潛伏碼頭,予一人留艙內,處境艱危。時護國軍累累受挫,廣西行動,關係全局。法國當局又規定,過越南境者需本人去領事館核對照片,予思自廣州經梧州入南寧,而同行不之許,隻好偷渡國境。乃與黃溯初易西服,棄行李書笈,攜一小皮箱,乘小輪登日本煤船“妙義山丸”,徑發白龍灣。
船長以小筏潛送予與溯初登日商橫山早在海麵相候之遊艇,上有女眷,周旋出入,以混過法、越軍警耳目。但見白沙如銀,怒海拍天,石島聳於波上,頗似仙都,奇花異草,生平僅見。及誦曹操《觀滄海》詩,逡巡一日,至夜8時靠岸,軍警已去,方潛至橫山宅。
因與陸榮廷約定來迎之日期尚有一周,市內明有軍警搜捕,溯初去昆明,予被橫山君送至帽溪,山腳小茅屋三椽,蚊蠅橫飛,三餐粗糲,夜間一燈如豆,紙又用畢,難以寫作,煙亦告罄。念前方將士若幹予數十倍,自身不能適應於突變之環境,實為學養不足之明證,乃作書勉兒女輩,人生唯常常受苦乃不覺苦,不致為苦所窘耳。幾日後突患急病,痛苦難言,幸得牧場人以草藥相救,愈後於3月27日抵鎮南關,袁已於5日前宣布撤消帝製,鬆坡已勝曹、吳於川南。予通電全國,促袁退位,並密請獨立諸省不與袁言和。餘去龍州,所經村、鎮懸旗結彩,父老迎餘十裏之外,鼓樂喧天,城中諸事,徹夜處理,又至二處演講,及至南寧,左江兩岸萬人空巷,予目不交睫,手口不停38小時矣!4日達南寧,陸榮廷自梧州行營來迎,2日後廣東獨立,袁項城乃如網中之遊魚焉!
我聽得出了神,不知不覺到了天津。
梁先生的寓所很幽靜,樹木花草,亭園布置別有風味。客廳裏朱紅色地毯上麵鋪著兩張豹皮,嘴對著嘴。案上陳列著幾件石器和青銅器,古拙淡雅,顯得寧靜。左邊一間,是書房,從書架到地上放滿了書,弄得走路都很困難。這樣堂皇的客廳,我是初見,贈他的油畫《西湖南高峰》掛在正中。
“梁先生對拙作太偏愛了吧?”
“不!本來就不錯。”
李夫人出來接待我,她是一位溫和賢淑的主婦,身體不太好,灰暗臉上帶有病態。兩年後便去世了。
飯後,我們作了長談。
首先我問他:“你為什麼知道的東西那樣多?”
他想了一想,懇切地說:“這不是什麼長處,你不要羨慕。我有兩句詩:‘吾輩病愛博,用是淺且蕪。’一個漁人同時撒一百張網,不可能捉到大魚。治學要深厚。你應當盡一切力量辦好美專,造成一批人才;此外還要抽出時間集中精力作畫。基礎好,天分好都不夠,還要業精於勤。以上兩件事要畢生精力以赴,不能把治學的攤子擺得太大。蓋生命有限,知識無窮。‘才成於專而毀於雜。’一事辦好,已屬難得。力氣分散,則勢必一事無成。”
“謝謝先生的盛意,我一定把這一番話當做座右銘,努力去做。可惜學力有限,怕將來有負厚望!”我感動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