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典詩歌中有大量的抒情詩,這是中國詩史中的瑰寶。
欣賞古典的抒情詩可循兩種途徑:從內容到形式。內容,是詩的思想、感情、意境、寄托……形式,是詩的語言、音韻、格律、結構、表現手法……
古典的詩論中對寫詩有過賦、比、興的說法,把這三者概括為詩歌表現的基本規律,而抒情詩則以比興為主要特征。
什麼叫做比和興?“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興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詞也”。這些都是從古人詩論裏引述的。
比、興中都特別提到“物”。所謂物,就是客觀、具體的事物,因客觀、具體的事物引起類比、感受,然後見之於詩,所以比、興的方法就成了形象性的藝術,這也就是詩所以要用形象思維的緣故。形象性是什麼意思呢?形象性就是可感性。通過具體的、生動的,可以令人感受到的形象來表現,這就是形象性。有人說:“凡是押韻的都可以稱為詩,不必講究什麼形象性。”這是不對的。例如《百家姓》上的“趙錢孫李,周吳鄭王”,例如《千字文》中的“天地玄黃,宇宙洪荒”,何嚐不押韻?但不是詩。詩之所以為詩,必須通過形象思維創造形象性的藝術,而押韻、韻律、音節是構成詩的因素之一。所以,比、興強調“物”就很有道理。
寫詩的人“感於物而動”,然後運用形象思維發而為詩,於是詩歌中的形象性就成了主要特征。
抒情詩,比、興兩法是不能不用的,我們試研究一下比與興的藝術表現。
從中國傳統的文學藝術考察,自有《詩經》、《楚辭》以來,詩人就多用比。先秦諸子之中,莊子可說是一個善於用比的專家,他的《莊子》一書,就充滿了“以彼物比此物”的精辟例證。例如《莊子·大宗師》中寫道:“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煦以濕,相濡以沫,不若相忘於江湖”,就是極有啟發也很感人的比喻。莊子之意是說,“泉水幹涸了,泉裏的魚缺水而苟活於陸地,它們擠在一塊,靠籲出的氣,靠吐出的口沫而互相延續著生命,看來,擠在一塊很親密,卻是艱難掙紮的苟活,比不上遊於江湖,雖然各遊一方,忘記了彼此的情誼,但卻獲得了生命與自由,遠勝於相煦以濕,相濡以沫的處境。”這種比喻,魯迅先生在給夫人許廣平買的《芥子園畫譜》題詩時就曾用過:“十年攜手共艱危,以沫相濡亦可哀;聊借畫圖怡倦眼,此中甘苦兩心知。”用“以沫相濡”來比喻處於白色恐怖之下,飽受壓迫,而與許廣平甘苦與共的經曆,十分貼切。
比的運用要借於“物”。寫《文心雕龍》的劉勰很懂得這個道理,他把比喻看成“因方以借巧,即勢以會奇”的藝術方法,運用它,就可以在詩文中表現出具體生動的形象性。
“比”之見於詩,屈原早在《橘頌》中就運用了,他“托物言誌”,反映了詩人飛騰的幻想、遠大的抱負和熱愛國家、疾惡如仇的精神。通過詠橘,更歌頌了“獨立不遷”、“深固難徙”、“橫而不流”、“秉德無私”的高尚品格。在屈原的《離騷》中常常以香草比賢士,以種植香草比喻培養賢才,以佩戴芳草服食香花比喻誌行的高潔。對小人變節則比為香草的蕪穢,對品行汙穢則比為佩掛野艾。許多自然現象在他的筆下都“擬人化”了,用以寄托情懷。從《離騷》的傳統數下來,唐代大詩人杜甫也是一位用比的能手。翻看《杜工部集》,他以鷹、鶻、馬作為題材的詩篇就很不少。特別對馬,詩人充滿了感情,他寫道:“所向無空闊,真堪托死生。”把馬看作平生奮鬥的知己。“古來存老馬,不必取長途。”即使到了暮年,也仍思報國而望起“老馬識途”之用。最突出的是《病馬》這首詩:
乘爾亦已久,天寒關塞深。
塵中老盡力,歲晚病傷心。
毛骨豈殊眾,馴良猶至今。
物微意不淺,感動一長吟。
杜甫在這首詩裏,感情是多麼深沉!他抒寫了對病馬的憐愛,又運用“以彼物比此物”的手法,表達了對病馬同病相憐的感慨,令人如見到一個“漂泊西南天地間”的老詩人的艱難蹭蹬的憔悴形象,出現於字裏行間。清代仇兆鼇注釋這首詩,說它反映了杜甫的“愛物之心”,其實並不止於愛物,而是借馬以自況。詩中的“馴良”、“長吟”顯然別有寄托,全詩以四十字抒寫了辛勞、遭遇、怨懟、不平、感悟的幾層意思,歸結到自己歎老嗟卑,風塵仆仆,輾轉征途,與老馬的結局是沒有兩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