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對胡風先生形象的一些理解
他是一位老人,他的生平屬於那些不容敘述——無終無極的生命之一。這生命早已抽根,它將延長,深入一個偉大時代的深處,而且對我們仿佛已經過去了不知許多世紀了。
——裏爾克:《羅丹論》
胡風已成為一個曆史的形象,讓我想起了羅丹的雕塑《思想者》。羅丹的這尊不朽的雕塑,此刻正矗立在中美術館的門口。而北京正落著大雪,裸赤的思想者是不是感到寒冷和寂寞?
我不由地記起了上麵引的這段青銅般凝重的話。
從年少時起,不論在感情上還是在理智上,我一直尊胡風為先生,叫他“胡先生”。這個先生的稱謂和它的內涵,不是幾十年來已被異化了的那個表示人與人之間嚴酷距離的符號,而是真正意義上的先生。
胡風,在中國(不僅限於文藝界),是一個大的形象,也可以說是一個大的現像。至少在我的心目中,半個多世紀以來,他的存在,有如天地人間的大山,大河,大雷雨,大夢,大詩,大悲劇。他給我最初的感應近似一個遠景,一個壯麗的引人歌唱的夢境。那時我在荒寒的隴山深處讀中學。即使到了後來,我結識他並經常有來往,雖然後來又有二十多年天各一方的闊別,這最初在心靈中形成的莊嚴的遠景或夢境的感覺,仍沒有消失和淡化。我一直感受著他穿透我並輻射向遠方的魅力和召引,他正如羅丹的“思想者”是個發光體。盡管麵對麵交談,仍感到他的重濁的聲音,他的花崗岩似的神態,他的個性的火焰,是從很遠的一個境界中生發出來的。有一種濃重的飽古血性的氛圍包容著我。上麵說的大山,大河,大雷雨……就來自這個近乎人類第二自然的感應。
回憶起來,當年作為一個渴求聖潔的人生理想的青年,為什麼執迷般向往於他,並不是從他當年在文藝界的地位和不同凡響的理論受到了啟迪,而是為他主編的文學期刊《七月》和叢書所體現的熱誠而清新的風格所浸潤和拂動,從中欣喜地感觸到了那千時代的搏動著的脈息。連刊物的封麵本刻畫,編者簡短的後記,一首詩的題目,對一顆稚嫩的心靈,都是異常新鮮和具有魅力的,正如構成遠景的一個山勢,一片林莽,一陣清風。後來,經曆過人生的種種艱難之後,才逐漸地理解了他的存在的更為深厚的內容:他對於人生意義的求索,對於人類美的崇高的精神的歌頌,對於純真的詩的敏感和熱愛,對於我國新生一代作者的發現,從不成熟不成型的一首詩或一篇醇生的習作察覺到了真正藝術個性的萌動,從一小節閃光的詩或一段具有衝擊心靈的文字,都能把捉到一個一個即將抽芽破土的種子。他的審美的情懷是土地一般溫暖而博大的。
我國的文學史和大多評論者,認為胡風是一位具有藝術個性的現實主義的文學理論家。這當然是毫無疑義的。但是他與其他同樣具有藝術個性的文學理論家有什麼區別呢?他的理論,他的詩文與眾不同的藝術個性究竟表現在哪裏?
我以為至少有以下三點不可忽略:
一,僅僅說胡風是現實主義的文學理論家是不夠完整的。從他一生對文學藝術和人生的開拓精神觀察,我以為他的現實主義與理想主義自嬙至終是不可分割的,而且後者的成份很重。為此我常常把他與羅曼·羅蘭相並列和比較,而沒有想過他與其他的文學理論家(包括盧卡契在內)有多少相通之處。如果沒有強烈的發自沸騰的血液的理想主義,他的理論便有可能與冷漠的客觀現實主義接近,而他一生是最憎惡和反對這種傾向的。
二、胡風晚年說他自己“首先是個詩人”,他回顧一生的精神勞作,為什麼十分看重自己的詩人的性格和詩創作的經曆?我以為他並不是僅僅從自己有過大量詩作和論詩的文字這樣判定自己的,而是從他藝術的審美的品位與個性思考和論證的。這一點與前麵說的理想主義相吻合。研究胡風的詩人氣質和詩創作的成就與特色,有助於理解他的文學觀點的形成與創作實踐之間的聯係。
三、從我幾十年與胡風的接觸,深切地感觸他的表裏一致的農民氣質,這一點他與馮雪峰十分的相似,而與另一個有兄弟般情誼的聶紺弩卻很不相同。在中國具有明顯的農民氣質的文學理論家並不多見。這裏主要不是從他的理論來看,更多的是從他的人的形象的本質而判定的。不論他的生活作風和文字風格,都毫不掩飾地裸露著一種樸實、頑強乃至固執的個性,如大地一樣誠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