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人們魚貫地來園中散步的時候,便見數百隻麻雀群,在梧桐樹枝上覓棲宿的地方,至少噪雜在半個鍾頭以上,才跟著夜色四合,寂然無聲,大概是位置的分配罷!每當夜間雷電交作,或狂風怒吼的時候,它們在不安定的枝頭受苦,我常常在深夜想起,很可憐這小動物。
每個大樹下都有石桌石凳,可以在月亮掛在枝間或在紫金山之巔時,一壺清茶,幾個知心朋友,縱談天下事,幾不知人世間還有煩惱事。
房屋的四周,許多花枝不斷地開著,遠望去總是紅的白的掩映在眼簾,是何等賞心悅目呀!有時,折下一些來,自私地插在大大小小的瓶裏,輕淡的微黃的玫瑰花之香,與美人蕉的豔紅,真使客廳生色,恨不得多幾個人來賞玩。籬近有許多牽牛花是我最愛,總共有七八種顏色,清晨起來散步的時候,最鮮豔,可惜不到晚間,已萎謝了。這樣短促的光榮,使人多麼惋惜。這邊的一草一木,都是園丁老沙手栽的,我們對著他的晚景,應該感謝他而淒愴。他現年五十八歲了,麵色為日光曬成深赤色,鼻子扁平的,——星相家一定說是他倒黴的原因,——說的滿口徐州話,人還是很康健,他在此足足十年了,當主人做總辦的時候,這個房子還沒有造他就來此,忠實服務到現在,不知怎的他老是想回老家去。他說他有儲蓄一百元,回去賣燒餅油條亦可過日子,吃完了則討飯。他沒有妻子親屬,使人對他的餘年發生無限憐憫,我曾叫汪君挽留這忠仆,以後不知怎樣安排。
每當熱度到百零幾度的時候,即閉著窗戶午睡,亦揮汗如露珠,有時為蟬聲或斑鴻聲攪醒,還睡眼惺鬆的,看著修路的工人,在猛射的太陽下推著咿呀的車子,心頭真是難過,但世間不平的原因多哩。
現在新秋已徐步到人間,紫金山邊白茫茫的細雨繼續地灑向枯搞的園林,怪令人覺得可愛的,習習輕風,吹向兩腋,精神為之一振,可是沒有漣漪的水,生起如織的波紋,隻剩得湖邊的楊柳,滿帶愁思地搖曳。
廣漠的曾飄出芳香的荷田,現在也不見淡紅的花朵,向人微笑,點首,隱約呈現衰老的黃葉,大概不久也會為人刈割淨盡了。昔日無數畫艇蕩漾地載著縑鰈漫遊之湖心,現在全為高與人齊的野草占據著,出人不意的從草根下飛起一群水鳥,或白鷺,朝向淺諸去窺伺天真的小魚。
放眼望去,沒有一點水的模樣,惟前次在飛機上下望,則尚有幾處較深的地方,還有相當的水,為無數魚鱉逃命之所,不禁令人有滄海桑田之感。
薄薄的銀灰色的秋雲,好像善意來保護我們似的,把太陽遮得沒有熱力了,黃昏的時候,夕陽在雲端舞著最後的步伐,放出鮮豔的橙色,送著緋紅的日球徐徐下墜,像忍心一日的暫別。此時綠蔭之下,不缺乏比肩倩影,唱囑絮著誓語,幾陣不知趣的歸案小鳥,從他們頭上飛過裝出怪聲,沒有不仰首察看一次的。湖山為他們而存在呢,還是他們為湖山之陪襯品?
一到晚飯後,尋樂的伴侶成群的從橋的那端姍姍而來,沉靜的燈光,照著行人得意之色;藍黛的長天疏星點綴著,如眉的新月,映出林木的輪廓,頓增加黑夜的神秘性。夏蟬已成為啞巴,隻尋死的撲向燈光而來,土地下的雌雄蟋蟀,在得意地歌唱,也不似了解未來的命運。遠處的火車汽笛聲如魔鬼尖銳之音,投進滿懷秋思失戀者之心曲,比塞北胡茄更淒清。城之南的天空,映出淡淡的桃紅色,不消說那邊是車水馬龍的繁華世界,許多公子哥兒,正在酒綠燈紅中談著情話,不曾有半點水旱天災的痕跡在他們梨渦裏,大人先生也正在興高彩烈的,在獄籌交燎、說著虔誠的話、或在炸揖啊!
到了九點鍾時分,遊人興盡走光,提籃的賣葡萄人,也已收盤,湖畔頓成一片靜寂,一點足音也聽不到,隻有時枝頭的斑鴻扒翼的聲音,或蛆躬!威威的長鳴。那時月兒已複隱到地平線下去,園中黑漆一團像有陰森的景像,使人心頭有些懼怯,隻好借口疲倦,自己欺騙自己逃到睡鄉去。
九月六日燈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