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聲的“說吧!說吧!或是天使,或是惡魔,或是兩樣相兼的,和我說話吧!你若再不說話,我要把你投入海中了!”

屋外厲風猖狂,周圍怒擊,苦雨狠心的打屋頂。

“說話吧!你若不說,我要把你敲碎,碎成千片。”

雖然這樣求,這種嚇,那天使不做回答,隻有微笑。她雙眼仰天,雨翼舒展,似乎快要升天似的。這大理石的天使,就是本來要成為他的傑作!他對人類最後的貢獻,如今成為他最恨惡的寶貝了。

黑夜到了,風雨的狂度,也與夜俱增——藝術家依舊是一回兒苦求,一回兒恫嚇。那天使依舊微笑,向天仰望。“我當初為我的傑作選擇了一個模特兒,”他自己歎著說,“她是很美的,然而沒有像這天使的麵龐。怎麼樣我會把自己心中的形像雕琢出來,怎麼樣不把那活的模特兒的像雕刻出來?”那活的模特兒天天來到這藝術室裏來,來了好幾個月了。

屋外風雨怒號,屋內藝術家在黑暗中摸索,拚命的抓住幾縷記憶的斷絲。他的瘋狂繼續加增,他的頭似乎是個多少裏路以外的東西。他剛才說些什麼,他看見一個婦人從墓中起來,——不是,不是,這是天使。

他必得努力繼續做下去,把她做好,然而他早已做好了。模糊的他,還記得他把模特兒打發走了。

“說話吧!”他澈心的痛苦微聲呼叫,他奔向那個石像。“說話吧!我已失了的蘿衣的影像!然而不對——你是冰冷的大理石,你沒有生命,沒有溫氣一然而到底,這一定是我從前愛過的女子,這張嘴是她的嘴,這雙眼是她的眼。”

苦風繞屋哀號,似乎是呼叫蘿衣的名字。藝術家哭了,摸索求光,求記憶。模糊的他能看見,遠在已經過去半忘半記的時期,有一個女看護靠在他的病床邊。大戰的喧聲還在他耳中震著,——然而這都是過去了的事,這些事都在他已經過去了的生涯——一現在有的是幻影,與在他心中的已失去了的蘿衣的肖像。為什麼他選了蘿衣這個名字,這名字使他想到流水,那裏有遊想?不錯,不錯,那個石像一一她,她必得死。世上的人決不許看見他的傑作,這傑作的代價是他一生快樂的犧牲。因為他已經把天使的形像依蘿衣的身材造成。

“說話吧!惡魔!”他苦苦的哀求,“用女人的聲音說話吧!”

風雨息了,濕草與鮮花上,照著盛夏的陽光。這陽光的一線潛窺藝術室,看見天使被鐵錘打破了,倒在地上。她帶著笑容的臉似乎是饒恕了昨宵一切的瘋狂。他醒了,從什麼噩夢中醒來!他一看見他所愛的又所恨的天使打碎了在他的足前,他的知覺漸漸的恢複——然而知覺來得何等慘痛,似乎他的頭要崩了。

他還不能思想——他過了一回兒要慢慢的想,他瘋了——他記得他的醫生告訴他——在戰場的時候——受了炮驚的緣故。

這經驗來的時候,他是站在戰區的城市。後來便是醫院,後來一切都是黑暗,在千千萬萬破碎的記憶中。痛苦的摸索,在千千萬萬幻像之中。然而現在這一切都過去了。他是不瘋了,他是恢複常態了,——生命啊!生命啊!何等的快樂,再有生命,如同在墳墓中出來一般——他這番要出遊世界——遠離他的藝術室了。

侍者送午飯來時,看見藝術家已經死去,他的雙唇,緊緊的吻著天使的石唇,他的蘿衣的形像。

她不過是他許許多多幻像之一。

敵軍逼近舊都之夜,忽想起蘿衣,燈下追憶黎德女士所說之故事寫成此篇,廷芳在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