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典籍中的宋人常被視為蠢貨,他地人民以“蠢殷”、“頑民”目之,大約因其為殷人之後,被周人看不起,後又被“守株待兔”之類的故事編排得眾人皆知。講故事的高手莊子是宋人,但他書裏的蠢人卻也幾乎都是宋人。《逍遙遊》裏長途販運帽子到炎熱越國的蠢貨是宋人,貪小錢賤賣祖傳護膚秘方的亦為宋人;《山木》裏的旅館老板宋人連姨太太的美醜都分不清;《外物》篇宋國首都全城小販協助別人哭喪,居然把人哭死一半,完全是無人能及的黑色幽默;《列禦寇》篇裏,莊子作為國罵大師,將宋人曹商罵作“舔屁眼”的無恥之徒。但好像他這樣的寫法,並沒有激起宋國人大喊其“宋奸”的愛國熱情。也就是說,莊子編排了宋人很多故事,也沒出什麼事故。

四川人也沒有少受編排,以柳宗元在《答韋中立論師道書》中編排的“蜀犬吠日”聲名最為卓著,“仆往聞庸、蜀之南,恒雨少日,日出則犬吠”。說明這個被編排的故事,他早就聽說過了。是不是事實呢?或許並不重要,隻要故事足夠損人好玩就行。當然這還不算是編排的極致,冠軍應屬於愚蠢到極點的蜀王。公元前316年秦惠王拿假裝能屙金子的石牛,敲開了蜀國的大門,蜀國自此滅亡,蜀王賺得了萬年笑柄。

巴蜀之地被編排許多故事,並非沒有因由。主要是因巴蜀的地形氣候、四圍阻隔、交通不便所致,不得已成就了一些自己所獨有的東西。後來因這些條件,在巴蜀大地上成就了不少偏安一隅的政權,來了個世所共知的“天下未亂蜀先亂,天下已治蜀後治”的名言流布於世。雖然你可以認為這有點妖魔化巴蜀人民的樣子,卻擋不住口號和俗語的力量。清末在四川當過官的學者趙藩的武侯祠名聯:“能攻心則反側自消,自古知兵非好戰;不審勢即寬嚴皆誤,後來治蜀要深思”,也被拿來作為蜀人樂禍貪亂的一種注釋。其實早在北宋時,蜀地史學家張唐英就一語道破天機:“朝廷治,則蜀不能亂;朝廷不治,則不唯蜀不順,其四方藩鎮之不順,亦不下於蜀者。”而南宋蜀人李更則將外來入蜀割據者的“黑名單”十餘人羅列出來,竟然隻有譙周一名是四川渠縣人,以此證明所謂蜀人樂禍貪亂,完全是一種不負責任的抹黑行為。

四川交通的不發達,還成就了它另一種甜美的恐嚇——“少不入川”。好像四川完全是個讓人喪失進取心的溫柔鄉,其實四川除成都平原外,很多山地相當貧瘠。或許是為了與“少不入川”相對偶,與此對應的是“老不出蜀”,意思是這裏方便養老,老了出川完全是自找苦吃。事實到底有幾分可以坐實,那是很難說的,不然清末到尊經書院當山長的王闓運絕不會說,到四川如同到俄國那麼遙遠而苦寒。

被別人編排,其實大可當作小說或者劇本來看,或許你在裏麵的角色,被他們當作了醜角,大可一笑置之,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別說一個地方的人可能做糗事,即便做得不算壞,也沒有權力製止別人議論的自由。現在不是誰在編排你,而是我們自己參與了一大堆糗事。這糗事的主角當然是某些官員在其間運動或尋租,於是文物被毀、古器被盜、老屋被拆、江河被汙、土地被毒、空氣難聞、人群被趕,進而造成了幾千年來未曾有過的瞬間變樣與消失。人們或主動或被動地參與這一場亙古未有的大破壞中,後人看我們這個時期,對這種傷筋動骨的損害,恐怕會找不到詞彙來形容。我所寫故鄉一座古鎮的暴亡,隻不過是其中的小焉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