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講稿或詩歌創作淺釋(1 / 3)

引言

首先我要感謝北方民族大學的老師,因為我平時的心思都在詩歌創作上,即使不寫也沒有停止思考。零星寫過一些詩論,但並不係統,借此機會,我認真地在理論上進行了一番梳理,準備了課程。還要感謝來這裏聽課的同學們,你們對詩歌還有興趣,而興趣就是天賦,我也因此而看到詩歌未來的希望。

我一直記著這樣一句話:“當一個人回首往事時,不因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因碌碌無為而羞愧。”(奧斯托洛夫斯基)是的,詩歌創作是一項清貧而堅忍的勞作,與創作時間的長短無關,十年二十年甚至終其一生。當我們在未來的某一天回首往事時,盡管收獲甚微,但起碼我們沒有虛度年華,而且為作為“第三種藝術”(黑格爾)的詩歌付出了青春、才華和心血,便足以自慰。

詩歌創作需要天賦,需要天生的感覺、想象、領悟、觀察、發現等能力;需要文化底蘊,需要對中外文化遺產的刻苦鑽研,總結詩歌創作的內在規律,經過一個較長的文化積澱過程,才有厚積薄發的可能;需要個性,需要高尚的人格魅力,並且不斷地向真、向善、向美的修煉,向無私、救難、普世之境界的抵達。

我今天講的主要是詩學的本體論部分,是對詩歌本身的認識、見解和觀點,也可以說什麼是詩歌的問題,什麼是詩歌本質的部分。古今中外對詩歌的定義成千上萬。我國古代把不合樂的稱為詩,把合樂的稱為歌,後世將兩者統稱為詩歌。孔子認為詩具有“興觀群怨”四種作用,陸機則認為“詩緣情而綺靡”,有人說“詩歌是有內在韻律的心靈之音”,也有人說“讀史使人明智,讀詩使人聰慧”。但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每個詩人的心中都有一個詩的概念。我認為詩是以抒情的方式、獨特的想象、簡約的語言、音樂的節奏等創造審美的意境。

詩學方法論部分就是要解決為什麼寫、寫什麼、怎麼寫和怎麼修改的問題,下節再講。

而詩歌素養和創作談兩個部分相對淺顯一些。詩歌素養是以詩歌情趣、詩歌感覺和詩歌鑒賞為核心的綜合修養,同時也包括詩作、詩歌史、詩歌理論等方麵的知識積澱,最終表現為對人性、人情、人道的感悟。創作談是談一下我創作《西夏史詩》時的一些感受。

但大家對詩歌的認知程度如何、讀過多少詩作、是否寫過詩等等,我都不大清楚,所以我們換個順序,讓我了解一下同學。我出三道題,大家以寫紙條的方式回答:一是你認為詩是什麼,二是以《落葉》為題寫一首詩,三是提出與詩有關的問題。

感覺

感覺是想象的基礎,想象是感覺的飛翔。詩歌從感覺出發,經過想象提升、語言錘煉、結構全篇、創新求異等等,最後又回到了讀者的感覺,即對某首詩的印象。

視覺、聽覺、嗅覺等各種感覺之間相互交錯,此起彼伏,稍縱即逝。比如我們感到的一片顏色、一些聲音、一縷芳香等,那裏都可能有詩存在。隻是很多人錯過了,而白居易被那一片顏色留住了匆忙的步履,便有了“一道殘陽鋪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紅”(《暮江吟》)。也隻有敏銳的感覺才能發現平凡生活中不凡的詩情畫意。

比如一個人在城市的某個角落,在華燈初上的傍晚,靜靜地望著樹蔭籠罩下的一把椅子。這把椅子從何而來,誰在上麵坐過,有過怎樣的故事,這些均無從談起,隻有椅子知道。他為什麼如此關注這把空椅子,他聯想到了什麼,是別人的故事引發了自己內心的傷感,還是椅子本身與自己有過一段刻骨的記憶?他站了很久,夜色漸濃,喧囂淡出,他終於感到椅子空出的那部分。那部分正好是詩意的部分,是隻可意會而難以言說的部分,是詩人所感到的大自然或者人們心靈的秘密。

與其說是人類創造了燦爛文化,倒不如說這些燦爛的文化都來自人類的心靈,所以感覺客觀存在和感覺內心世界同等重要。

感悟

感悟,就是有所感觸而領悟。感觸來自敏感的心靈,或者說隻有敏感的心靈才能感到別人熟視無睹的事理;而領悟有漸悟和頓悟之分,是對所感事理的升華,都可抵達最高的境界。比如梵文Buddha的音譯為佛,意譯就是覺悟,所以佛即覺悟,覺悟即佛。世俗地說,覺悟低者自私為已,覺悟高者無私為眾,所以覺悟與否是一個人精神貧窮與富裕的分水嶺,覺悟到何種程度是一個人精神高度的標杆。詩人要有覺悟,其覺悟的高度決定其境界的高度,也決定其詩作的品位。

詩是感悟力的藝術,是對事物內在規律的綜合呈現。有感有悟方能有所發現,發現客觀存在而他人熟視無睹的美,寫出別人意想不到的詩作。感受、領悟、想象、獨創等,這可以說是一首詩誕生的過程。詩意無處不在,隻是忙碌的生活遮蔽了我們的目光,永無止境的欲望塵封了我們的心靈,那麼此刻是否要放下一些身外的東西,走向自己的心靈。

怎樣回到自己的心靈,認識自我的本來麵目,我以為需要的是反省,也隻有敢於反省才有回歸內心的可能。

有一次,佛印與蘇東坡在林中打坐。佛印說:“觀君坐姿,酷似佛祖。”蘇東坡看到佛印的褐色袈裟拖在地上,便說:“上人坐姿,像堆牛糞。”佛印微笑不語。蘇東坡得意之餘將此事告訴蘇小妹,得到的卻是蘇小妹的奚落:“佛印心中有佛,看你似佛;你看佛印像糞,心中有何?”

這是一則傳說,蘇東坡在悟憚上遜色於蘇小妹,是漸悟與頓悟之遜,但並未影響蘇東坡成為一位大詩人,因為他具備其他眾多方麵的詩才。

是的,一個真善美的心靈,所看見的世界也是真善美的。所以從另一個角度來說,感悟事理,發現詩意,勇於獨創,就是詩人向自己心靈的回歸之旅,也是崇尚自然、回歸人性、淨化心靈的過程。反過來說,也隻有一顆純淨無邪的心靈,才能具有敏銳的眼光,才能透過現實生活的表象,發現自然之美、天地之妙、人性之光,以及其中蟄伏的詩意。

想象

詩是“想象的表現”(雪萊),“詩歌是想象和激情的語言”(布萊士列特),“沒有想象就沒有詩”(艾青)。詩的想象在於使觸及的一切事物變形。安徒生在他的童話中寫道,一個青年人因為寫不出好詩而苦惱,於是他去找巫婆。巫婆給他戴上眼鏡、安上聽筒,他聽到野李樹在唱歌,馬鈴薯在講自己家族的曆史。

詩的想象是為了創造形象,創造形象就是要尋找情思的客觀對應物,就是慢慢洇開的那一點。馬雅可夫斯基曾在火車上,為了表示對同座的少女沒有邪念,他說道:“我不是男人,而是穿著褲子的雲。”他隨意說出了詩。後來,他用《穿褲子的雲》作了一首詩的題目。

想象來自生命體驗,來自生活回憶,更來自心靈深處。將過去、現在和未來融在一起,超越萬物,超越生死,超越時空,將瞬間具體的體驗化為普遍的永恒。隻有想象,我們周圍的事物才被賦予一種特質,猶如月光灑在大地之上。

從根本上講,想象是詩歌的翅膀,就是要創造另一個時空。這個時間快似閃電,慢如花開;這個空間比針尖還小,比宇宙還大。從大地到月亮,從現在到秦漢,從一顆心到另一顆心,隻在眨眼之間,一個新的世界便創造出來。所以我們在寫詩的時候,與其說在寫自由不羈的想象,倒不如說要創造另一個時空。

然而,想象是脆弱的,它的天敵就是經驗。

抒情

抒情一向都是詩歌的本質之一。詩在敘述之時常常抒情,抒情之際亦可敘述,二者往往相互滲透,相互融合。如果說敘述是流水,具有線條的連貫性;那麼抒情便是行雲,具有麵積的彌漫性。一個是奔流的河,常與時間糾纏;一個是行走的雲,常與空間關聯。然而,不管是河流還是雲霧,都具水性,行雲流水便是我對抒情敘述的一種淺釋。

敘述即流水。不管是迂回還是直瀉,不管是清澈還是渾濁,關鍵在於作者為流水提供了怎樣的大地,為漂流的人物注定了怎樣的命運。

抒情即行雲。雲行則需風,針對作者而言則需要氣息,抒情就是詩的氣息,或一氣貫通,或一唱三歎,抒情的氛圍便如雲霧彌漫。而氣息的強弱則取決於作者內心的情感,以及對情感的適度把握——既能放開又有所節製。正如雲霧,太濃則遮天蓋地,太淡則一覽無餘。

比如“那夜/好涼/你我/相別雨中的小站/燈光稀疏/和著細雨灑落長長的站台”(朱安寧《雨別小站》)。這首小詩猶如抒情的墨點落在宣紙上,並且向著四麵洇散而開。尤其是“那夜/好涼/你我”的另起成行,不僅在視覺上給人以獨佇之感,而且使人感到一種《天淨沙·秋思》的蒼涼。這就是抒情的魅力,讓人感到火車站台的悠長,感到秋雨的冰涼,感到燈光的若隱若現;讓人聯想到眼眶裏的淚水,心中尚未說出的話語,何時才能相逢的無可奈何,最後隻剩下一個輕輕的揮手,並且連這一揮手也被汽笛聲無情淹沒。但讀者從中感到了美的曆程和情感的分量。

所以,敘述是事件的流動,抒情是情感的彌漫。

語言

詩的語言一直被誤解,被看成表現情感的工具。實質上,詩性語言並不是為了表現什麼,而是為了清除擋在我們與真物之間的東西——一種我們知道卻看不見的東西。

我們首先需要認清,我們與真物之間充填著什麼,並有多遠的距離。比如我們看到一片竹林,“前鬆後修竹,偃臥可終老”(白居易)、“葉掃東南日,枝捎西北雲”(李嶠)、“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蘇東坡)等等詩句會在腦海跳躍,並遮蔽了我們的視線,甚至辨不清竹子的青綠。此刻,我們要走進竹林,看看竹子的顏色,摸摸竹竿的莖節,聽聽竹葉的聲音,哪怕被竹子紮了手指,也是自己的感受,而不是被附加了意義的僵死的東西。

清除這些擋在我們與真物之間的東西,需要創建一種自我的全新的語言,並且體驗自我語言的活動,自覺抵製其他語言的阻撓、幹擾和侵略。如此以來,自我語言就有了原初性和獨創性,有了風格與生命,並且超越生命——即存在於生命裏,離開生命又存在於另一個生命之中。

正如龐德所言,找出明澈的一麵,不要解說,直接呈現。也就是說詩歌創作要遵從語言的指引,刪除常識的、概念的、理性的等沒有新意的東西,擯棄附在事物上的其他語言的象征意義,從而抵達真實的事物,直接呈示。因為萬事萬物本身就是一個自足的象征體,是一隻鳥就說一隻鳥便已足夠。

意象

天地間的一切事物,不管是日月星辰、風雲雷電,還是飛禽走獸、花草樹木等等,都是具有詩意的事物。詩人就是要把萬物情思化,把情思具象化,從而達到主觀情思和客觀形象的融合,即意和象的渾然一體。在萬物麵前,詩人要心存敬畏,要看重萬物的生命,感受萬物的靈魂,讓萬物活在詩中。隻有這樣,當作者長眠,他詩中的萬物還在呼吸,意象還在跳躍。

“它們生活在我們旁邊,/我們不認它們,它們也不認識我們。/而它們有時和我們說話”(帕斯《物體》)。這裏看似沒有什麼意象,沒有時間的蹤影,但誰能說這裏沒有意象和時間?意象已經融在“說話”裏,“它們”已經具有了時間的性質——恒久性。帕斯去了,他用過的物體可能已被損壞,但他的這個《物體》依然完好如初。

龐德在《一位意象派者所提出的幾條禁例》中,提出詩要具體,避免抽象;要精練,不用廢字,不用修飾等等。他說一個意象要在轉瞬間呈現給人們一個感情和理智的綜合體,也就是說意象的形成意味著感情和理智融為一體。

現在我們再讀龐德的《在地鐵車站》:“在人群中突現的這些臉龐,黑黝黝的潮濕枝條上的花瓣。”盡管這首被尊為意象派代表之作,追求的是一種繪畫的美感。盡管我們聯想到“黑黝黝”就是黑壓壓的人流,“潮濕枝條”就是雨中或霧中人們的身體,“花瓣”就是人們的臉龐,但也僅僅如此,我們還能從詩中感到什麼?

是的,詩歌與雕塑、繪畫等視覺藝術相比,其長處在於表達視覺藝術難於表達的或細膩、或奔放、或深沉的情感,以及形而上的一些理念。再如“枯滕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馬致遠《天淨·沙秋思》)。這也是一首典型的意象詩作,不僅形象豐富,而且意義深遠。所以說龐德從中國古典詩詞中學到了象,而沒有學到意,或者說他未能將意象熔為一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