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們探討詩人對於大自然的關注以前,且讀幾首有關田園生活的小詩。翻開英國詩歌選集,我們往往能讀到像無名氏《杜鵑之歌》這類的抒情小品。它產生於1226年(估計),總之要比號稱“英國詩人之父”的喬叟(Geoffrey Chaucer,約1340—1400)早了一百多年。一百多年在歐洲就是不短的時期。由於這首詩的原始性、單純性,生活在電腦時代的人讀來倍感興味。歌唱吧,杜鵑,乘現在,唱吧,杜鵑。
歌唱吧,杜鵑,唱吧,乘現在,杜鵑。
春天已經來到人間,
盡情歌唱吧,杜鵑。
種子茁壯成長,草地綠得新鮮。
樹枝正抽芽長葉,
歌唱吧,杜鵑!
母牛跟著牛犢叫哞哞,
母羊跟著羊羔叫咩咩。
閹牛在跳躍,雄兔跑得歡。
快樂地歌唱吧,杜鵑,
祝你的歌兒唱個沒完。這首短詩,通過鮮明生動的形象和明朗樸素的語言,描寫了充滿活力的普通農家生活。人與大自然之間不存在隔閡——為現代化的城市文明所造成的那種人為的隔閡。耳邊杜鵑聲聲,眼前綠草如茵,天上的飛鳥,地上的家畜,在春天的萌動下,相處得那麼和諧,不相猜忌,且富有友誼。13世紀英國農民清新愉悅的田園生活片斷躍然紙上。
我們不妨摘取一些中國詩人歌頌田園生活的佳句:榆柳蔭後簷,桃李羅堂前。
曖曖遠人村,依依墟裏煙。
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巔。
(陶淵明:《歸園田居》)屋上春鳩鳴,村邊杏花白。
持斧伐遠揚,荷鋤覘泉脈。
歸燕識故巢,舊人看新曆。
(王維:《春中田園作》)意境是頗為相像的。中西詩人憑著他們敏銳的領悟力,生存在那與大自然間距很小的環境中,對田園生活的欣賞如出一轍。對它的詠歌,以至於複歸自然的思想也是通常習見的,不足為奇的。我這裏側重於談談由於地域、曆史、文化傳統、宗教信仰、社會觀念種種不同,在田園詩歌中,他們所表現的差異之處。
第一,同是以大自然為背景,西方的田園詩多寫牧民生活,而中國的側重於農民生活。其實英語“pastoral poem”譯成中文就是“田園詩”,專以歌頌農舍生活為其內容的。西方,尤其是英國是盛產羊之國,牧民的勞動、生活以至思想感情自然而然地反映在文學作品裏。中國是個多民族國家,但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前,大漢族主義嚴重,一部中國文學史實際上幾乎是漢族文學史。漢族主農業莊稼,少數民族主畜牧,因而漢文學作品涉及牧區生活的就極少了。為人所熟知的《敕勒歌》倒是一首描寫草原的廣闊和水草牛羊之盛的詩作。這是北朝人叫斛律金所唱的民歌。“敕勒”是北朝時的少數民族,居朔州(今山西北境)。這是一篇翻譯成漢文的詩,那“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的簡短描繪,給讀者粗獷豪邁的牧區生活印象。一些牧馬人的形象出現在一首胡人歌辭,也是漢人翻譯的《折楊柳歌辭》中。《樂府詩集》載五首,茲選其中反映北人馬上生活的第四、五首。遙看孟津河,楊柳鬱婆娑。
我是虜家兒,不解漢兒歌。健兒須快馬,快馬須健兒。
跋黃塵下,然後別雄雌。以上是屬於胡歌漢譯的,至於漢人寫牧區生活的有李陵與蘇武贈答的五言詩,即所謂“河梁之作”,也觸及牧區生活,而且利用眼前之景,寫懷鄉之情:黃鵠一遠別,千裏顧徘徊。
胡馬失其群,思心常依依。
何況雙飛龍,羽翼臨當乖。
幸有弦歌曲,可以喻中懷。
請為遊子吟,泠泠一何悲!寒冬十二月,晨起踐嚴霜。
俯觀江漢流,仰視浮雲翔。
良友遠別離,各在天一方。
山海隔中州,相去悠且長。臨河濯長纓,念子悵悠悠。
遠望悲風至,對酒不能酬。漢人處在牧區,多為愁苦之詞,典型的思想是:“複棄中國去,委身事荊蠻。”(王粲:《七哀詩》)處在少數民族地區的漢族婦女更是憂傷抱怨,如烏孫公主就呼天搶地地哀歎道:吾家嫁我兮天一方,遠托異國兮烏孫王。
穹廬為室兮氈為牆,以肉為食兮酪為漿。
居常思土兮心內傷,願為黃鵠兮歸故鄉。
(《悲愁歌》)她對牧區的衣食住行難以適應,甚至蔑視之,厭惡之。蔡琰的《胡笳十八拍》引起人們深深的同情。再看她的《悲憤詩》:邊荒與華異,人俗少義理。
處所多霜雪,胡風春夏起。
翩翩吹我衣,肅肅入我耳。所以她痛苦地以歌當哭說:旦則號泣行,夜則悲吟坐。
欲死不能得,欲生無一可。
彼蒼者何辜,乃遭此厄禍。西漢王昭君出塞,入蒙古牧區,自憐作了“離宮絕曠”之人,寫下令人摧肝裂膽的《怨曠思惟歌》,傷歎道:我獨伊何?來往變常。
翩翩之燕,遠集西羌。
高山峨峨,河水泱泱。
父兮母兮,道裏悠長。
嗚呼哀哉,憂心惻傷。於此可見,漢文學中對牧區的描寫基調是陰鬱悲苦的。有關邊塞詩歌也是戰士戍邊抵禦侵犯之敵之作。對邊塞牧民生活反映得很少。當然,漢民族一向安土重遷,西出陽關向來是萬不得已,所以缺乏對牧區的客觀敘述,而以主觀感情給它塗抹上了陰暗的色調。
西方的田園牧歌情調卻大大不然,一開始它就是以欣悅愉快的鮮明色彩出現的。這裏不妨略談一點西方田園牧歌的縱的發展。最早的詩人應推古希臘的忒奧克裏托斯(Theocritos,前325—約前267,約當中國的戰國時期)。他的詩寫西西裏島的農村生活,但存留後世的不多,不易讀到。古羅馬的維吉爾(Publius Vergilius Maro,前70—前19)寫過《牧歌》十首,《田園詩》(又譯作《農事詩集》)四卷,是在古希臘田園詩的影響下寫成的。《牧歌》采用牧羊人對歌或獨歌的形式,詩歌內容有愛情、友誼、哀歌及人生哲理等題材;他的《田園詩》則歌頌了神的威力,描寫了一年四季優美的田園生活、農業勞動、動植物的習性,反映了豐富的農村生活知識。
然而以英國而論,田園詩人之父卻要算亞曆山大·巴克萊(Aexander Barclay,約1475—1552)了。他寫過五首田園詩,發表於1515—1521年間。他的詩受到文藝複興時期意大利詩人約翰·孟特恩(John Mantuan)的田園詩的啟發而寫。孟特恩在當時英國的名氣僅次於意大利的彼特拉克(Petrarch,1304—1374)。此時古希臘的忒奧克裏托斯還不為英國人所知,而維吉爾的聲名甚至還不如孟特恩高。莎翁時代的英國文法學校都把孟特恩的作品作為必讀課呢。但巴克萊的田園詩充滿道德說教和諷刺,很快被人忘記。於是斯賓塞就取而代之而被視為田園詩人的開創者了。
16世紀的英國詩人埃德蒙·斯賓塞(Edmund Spencer,1552—1599)素以“詩人的詩人”著稱,他的《牧人月曆》展現了英國十二個月田野花樹的秀麗和優美的風光。以牧人的愛情為主題,詩中的牧人和牧女的談吐都洋溢著文藝複興初期的新鮮氣息,表現出的文化修養也很高。詩韻勻整,基調是明朗歡快的。同時代人馬洛(Marlowe,1564—1593)的《熱情的牧人贈給情人的詩》把牧人的生活環境寫得迷人得美,牧人請求情人與他同住,享受大自然給予他們的種種恩賜;周圍有山穀、樹木、田野、高山、溪流;他將用玫瑰和花束為她做床,用百花做冠,用最精梳的羊毛做成衣鞋,用草和藤蔓做腰帶。五月的早晨,牧人夫婦載歌載舞……
如果這些快樂使你動心,
那麼請跟我來,做我的愛人。由瓦特·雷利(Walter Raleigh,1554—1618)代筆的《女郎的回答》也饒有風趣。她說鮮花、衣鞋等等全會隨時間的飛逝而消失,隻要“世界和愛情都年輕,牧羊人的言語還真誠”,那麼“她一定動心,要跟他同住,做他的愛人”。這顯示出作者思想的深度。
晚近19世紀寫牧民愉快生活的詩篇也不少見。如布萊克(Blake,1757—1827)就寫過像《羔羊》、《牧童》這樣清新可喜的詩作,且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