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崽子,倒想占我的便宜。把背轉過來,狗養的,芭茅嶺沒有什麼好夥食,你倒吃出一身好膘來了。”
“這家夥是無媒質的生物,放在太空裏也能長得肥。”宇宙人插嘴說,可惜沒人附和他的湊趣,鬼知道無媒質生物是個什麼東西。“這個問題很簡單,就是不依賴液體和固體自始至終在空中繁衍的生物,這種東西很厲害,比如地球上有很多鬧不明白的流行感冒,就是宇宙中的某些病毒引起的……”
赤膊羅漢們毫不理會宇宙流行感冒,一邊噢噢叫著,越發學著土人的奇腔怪調,一邊扭著不像樣的迪斯科。
陳金根吩咐班長說:“去燒上一鍋紅糖薑湯,‘王老吉’涼茶還有沒有?倒進兩袋子,洗了澡每人喝一口缸。”
“排長,你床底下的酒怎麼舍不得分給我們兩口。”
“早就被你們這些獁佬偷喝光了。”
“你說沒有啊?搜出來就沒你的份啵。”
肥皂泡正冒得起勁,雨卻霎時停了。赤膊羅漢們真像廟宇裏的菩薩,呆立著翹首望天。張牙舞爪的風已變得溫柔可愛,滾滾南去的烏雲也變得禮貌文明。溶著肥皂的水一會兒就被蒸幹了,巴得皮肉鐵緊。時間像流水一樣飛快滑過去,雨卻不再光顧眼兒巴巴的這一隅。小夥子們開始破口大罵起來。這老奸巨滑的破天,居然如此捉弄人。不能再等下去了,要不全得感冒躺倒。陳金根拿起哨兵的衝鋒槍,對著烏雲變化萬端的天惡狠狠地打了一梭子。
“把水都倒到一起來,馬馬虎虎擦一擦算了,快把衣服穿好。”
小夥子們把盆裏、桶裏的水和小心翼翼收起來的塑料布上的水,全倒在一隻桶裏,還不滿一桶。大家咒罵著,在那桶水裏涮毛巾,擦了一陣身子,皮膚上還是粘巴巴的,香皂味混著汗臭更叫人皺眉頭。
“去貯水池裏提一桶來吧!這個缺德的鬼天。”陳金根把毛巾往肩上一搭,進坑道去。
7
不知是洗了個澡舒動了筋骨呢,還是坑道裏換了一回空氣,拱壁格外地明亮。他換上了幹淨衣服後,斜仰在被子上閉目養神,外頭哨位上的戰士是不是也脫了衣服淋雨?得去查一查。他走出坑道口,陽光刺得好久睜不開眼。山坡上仿佛站著一襲紅衣展袖迎風的女子,梅子怎麼跑來這裏?原來是一匹烈火焱焱的馬,在那綠草地上顯得格外奪目。他走近馬身邊,它打了一個噴嚏,但沒有半點敵對的意思,你想騎一騎就上來吧。他於是跨了上去,馬便揚起蹄子一顛一顛小跑起來,天啊,多舒暢,身子隨著馬背一上一下來回起伏,仿佛登上了兒時的秋千架。燃燒的火焰在胸前翻騰,馬兒一聲長嘯,火龍一般穿飛在碧綠的叢林中。路邊一株株芭蕉樹像藍色的冰淩結成,杜鵑花迸散的火苗掛滿了倒垂的竹梢。一發炮彈拖著狐狸尾巴,吟著黃鶯兒的歌子,在清亮的河水中遊梭,坦克車載著雷達天線在水麵上爬動。春風把太陽吹得暖洋洋的,青山懷抱著一棟潔白的磚瓦房,楊柳擺弄著風騷的腰肢,一閃一暗的麻雀和一張一縮的燕子一個勁地比著歌喉,一片片粉紅的桃花落在小橋下的流水之中。一對情人倚在橋欄邊,小夥子的柔言細語滔滔不絕,姑娘用一條漆黑的手絹擦著漣漣淚眼,淚水丁零當啷掉到河裏,嘩啦啦的大雨把水麵打得浪花飛濺,坦克車的履帶壓平了水上的波紋,柳枝尖兒又在水麵上沒完沒了地寫情書。綠樹陰下掛著一個比拖拉機後輪還大些的地雷,穿著破羊皮坎肩的公公用刺刀把地雷捅開,血紅的炸藥中夾著許多粒烏黑的雷管。一群灰雁從天際飛來,頭雁叫著從高空俯衝而下,叼著公公手裏剛啃了一口的西瓜,躍然騰起。雁群馱著被霞雲割殘的太陽向西山嶺飛去,山坡上泛著金色的芭茅葉子托著搖頭晃腦的白毛花。梅子在白浪起伏的稻田裏走著,彎彎曲曲的沒有盡頭的田塍,螞蚱一蓬蓬地從她身邊飛起,蜇得她慌不擇路地在田野裏飛奔,一道田埂絆得她一頭栽倒在稻草堆裏。她雙手捂著打滿補丁的屁股,又翻轉身來躺著,望著瓦藍的晴天,稻絮紛紛揚揚地落了她一頭一臉。鐮刀似的月亮被淅淅瀝瀝的雨水洗得銀白鋥亮,飛雪把茅屋蓋得隻剩下了黃澄澄的門窗,枯草被風吹得在枝幹光禿的榆樹邊旋轉。紅馬把竹籬院欄柵衝開了一個大洞……
“排長——吃西瓜——排長。”
喊聲從遙遠的天穹上滑過來,引起了無休止的回響。褲襠裏濕著那玩意。
“……你又把它搞壞了?”
“什麼我搞壞,你根本沒修好。你這半拉技術修修座鍾可能還湊合。”
“啊,你以為修座鍾的飯就那麼好吃呀。你也不看看你這表是什麼貨色。”
“什麼貨色?梅花全能自動天文表,要不是貓在這破山溝裏,我給你修?”
“我怎麼啦,連長那塊奧爾馬在長沙都沒修好,過了我的手,哼,你瞧瞧去。你這是什麼玩意,狗屁梅花,台灣的偽造貨。你別亂動我的馬燈,零件蹦跑了我可不負責任。”
“排長,接電話。”
喊聲在坑道裏彎彎曲曲地鑽過來,嗡嗡聲舔著拱頂的水泥灰末,嗆得人喉嚨直癢癢。陳金根掀開被子,坐在床沿上,揉揉眼睛。“哪來的電話?”
“營長。”
要命。他趿著鞋子走出貯藏室,穿過夾道,走到電話機邊。
“老首長,有什麼指示呀?”
“喂喂來啦,喂,你小子好好過過癮吧,別他媽傻裏巴幾的連……”
“什麼什麼,你說什麼——王潤泉、廖亞林,你們別在那裏吵吵一把火好不好……營長,你說誰來了?”
“你老婆!剛剛接到電報。我已經派老油條接去了,你現在下山吧。你那破爛被服就不要綁過來了,營部還有兩套招待被。你到營部來住段時間吧,有情況可以隨時上山去。你給班長好好交待一下,加強警戒,有情況盡快請求連裏派幹部去。聽清了沒有?”
“明白了。”
陳金根急忙趕下山來。
8
一個好靈的夢,果然梅子來了。
不知誰在那裏大開著收錄機,動聽的歌聲婉轉飛來:“小時候,媽媽對我講,大海就是我故鄉……”為什麼戰士們特別喜歡這支歌曲?大概是在山溝裏憋得慌。大海是什麼樣子?陳金根沒見過。它占據著我們這個世界七成的麵積,這可能嗎?廖亞林說地球是圓的,宇宙人糾正說,不是正圓,而是橢圓,一圈赤道線比一圈子午線長一百多公裏。不管是正圓還是橢圓,那樣多的水為什麼不四處流散?他們對這個問題又各有各的一番解釋,什麼離心力與向心力的平衡,日地月相互引力的潮汐現象等等等等。波浪滔天,一望無際,他隻能從電影上享受那種壯闊,那種氣度,那種不可思議,要是能做一隻海鳥也許是很幸福的,海再大也奈何不了那小小的東西。你從偏僻的山鄉到這邊防荒嶺,你的心中完全被山——山——山所占據著,除此之外你什麼也不懂。走不完的山路,爬不完的山坡,你永遠隻能低著頭走路。你是山的子孫,你有什麼資格思念大海。
“早稻收成怎麼樣?”
“春旱,一口田裏打不下幾顆穀。”
“晚造呢?”
“旱得凶,好不到哪裏去。”
“三眼塘水庫還有水嗎?”
“沒有了。水本來就積得不多,前幾年渠溝漏了隊裏派人去修,如今是各顧各,靠大渠近的田還得些水,遠的都流不到,要一挑挑去擔過來。”
“你吃苦了。”
“不要說這些,摟緊我。”
“你哭了?”
“沒有。”
“這麼多眼淚。”
“我想你……親我的眼……把淚水舔掉。”
他們說海水是鹹的,鹹到什麼程度呢?以後好生存些錢,一定要用個假期,帶了梅子到海邊去一回,嚐嚐那水到底是個什麼滋味,看看那浪湧到底有幾高。世界上好多事你都沒嚐到過,說來十分遺憾,不過話得說回來,“花無綠心,人無足心”,世上萬事萬物,哪能人人都嚐得個遍,不外乎是過年看隔壁,你旁邊的人有的,你也有那就知足了。你也看不得好遠,在這裏,一百多個軍人,攏共就這麼十來個軍官,你說得過去了;在家裏,十鄉八裏,月月有錢進門的,一百戶裏不到十戶。梅子家也苦,隻要我們過得下去,有碗粥就分著吃吧。隻是可憐見老公公,這麼大年紀,跟著我們一樣吃苦,革命過一場,沒落得幾天好日子過。
“公公身體好麼?”
“好。沒有一天不下田,我不讓他去,他不聽我。”
“走動走動也好,隻不要讓他做重事。”
“你放心,有事我總是叫我哥我弟來。”
“你哥什麼時候成親?”
“那女子曉得他身體不好,就不談了。”
“不像話。”
“你們一起來當兵,他沒有混出頭。我哥沒出息。”
“哎呀,什麼叫出息,不能這麼說,你哥心好,比我聰明,文化也比我好。那顆該死的地雷,要不,他當年要留下,連長都當上了。什麼叫出息?人生就是在世上轉圈子。你哥還算福氣,轉得回去,圈子就算圓了。”
“天氣要不好,他就動不得。”
“唉,以後有事你少叫他,出些工錢請人來做算了。”
“田裏的事村上的後生們倒是會來幫工,屋裏的事怎麼好叫他們。別動,摟緊我。”
“看你的手,磨得好粗,像鞋刷子一搓得我背癢癢的。”
“你虧了,當初你就該找那個手嫩的。”
“那我公公誰照顧。”
“你找了她,我也會去服侍公公的。”
“我,我要的,就是、就是你這顆、細嫩的心。”
波濤一個接一個,抬著人一起一伏,海水又鹹又苦又澀。哈哈,原來遊泳並不神秘難解,他們盡唬人,痛痛快快遊個夠吧,山裏人。嗬嗬,還有你,怎麼也學會了?記得那時候我們在三眼塘水庫邊玩嗎?我們被那寬闊的水麵嚇壞了,現今才曉得,那裏連海上的一隻大船也放不下。來,好,搭穩我的肩膀,隨著起伏的浪湧,從波峰落向波穀,又升上波峰,再……那時候,我們在三眼塘把小紙船放在水上,拍手唱:“風呀風呀快來喲,送我船子到對岸……”一個旋風吹來就嚇得不敢唱,生怕風大刮起浪打翻它。洶湧的波濤一個個劈頭蓋腦打過來,直叫人喘不過氣。梅子,你不要撒手,你嗆水了?不要緊,堅持著。一個巨浪打過,眼前一片昏黑……梅子,你在哪裏?呼呼的風聲濤聲混成一片,傳來她的呼叫。
“啊……啊,別,啊!”
不,不是她的叫聲,是那芭茅嶺之夜聽到的瘮人的聲音,紮得心裏又痛又癢。他恐懼萬分地從床上跳下來,傻呆呆地望著那潔白的胴體上劇烈起伏的峰巒。梅子也睜開了眼睛,疑惑不解地望著驚慌失措的丈夫。
9
電影似的畫麵湧向他的眼前:奔馳在廣闊平原上的火車,在藍天翱翔的飛機,在波濤洶湧的海洋上航行的輪船,神秘莫測的外星人乘坐的飛碟,一股腦兒地衝向他那躁動的心中。
“別,別這樣,大白天的……”
“難受嗎?”
“不,心裏急。啊、啊!”
“我、我也急。”
“啊——唔,啊!啊……”
她的叫聲嚇人。油毛氈釘的房門砰砰炸裂,門外傳來焦慮的叫喚:“大嫂,你?陳排長,你在家嗎?”是營部的通信員小吳。
“沒事,小吳,你走吧。”
“排長你別打嫂子了,有話好好說,我叫教導員去。”
咚咚咚的腳步聲遠去了。梅子生氣地埋怨起來。碰上這麼個小吳,去找教導員來,真要命。人家教導員也是個童男子,怎麼好對他說呢?梅子還在埋怨個不住。
“快起來,穿好衣裳吧。”
“慌什麼。”
“你還慌什麼,馬上就來人了。”
“又不是偷的!光明正大!”
“哎呀,多難為情。”
“難為情別結婚。”
她索性把衣服甩到一邊,發怒起來。油毛氈子門又敲響了,教導員真來了。
“陳排長,陳金根。”
慌得陳金根把衣服往她身上亂套,小聲哄著:“好姑奶奶,快穿上吧。”一邊高叫著,“你太不像話了!”一邊又小聲說:“你哭哇,你裝著哭呀!”
氣得梅子吼叫:“為什麼!我做壞事啦!我哭哪樁呀!”
陳金根頭腦一發漲,揚手打了她一巴掌。梅子這下忍不住,真傷心大哭起來,坐在床沿上蹬了陳金根一腳。教導員急得在外頭又是敲門又是罵。陳金根一個趔趄跌向門邊,看著梅子哭著收拾齊整了,才把門打開。
梅子哭叫著撲上去抓住陳金根,在他背上結結實實捶了兩拳。教導員急忙把他們擋開,虎起臉來批評陳金根。
“你太不像話了,嫂子剛來你就這樣蠻不講理。”
“教導員,沒什麼。”陳金根尷尬地笑著,“我們是打著玩的。”
“胡鬧,有你這樣打人玩的嗎?”他朝小吳使了個眼色。
“排長,走,我們到營部打撲克去。”機靈的小吳挽住陳金根的胳膊朝門外走去。
“嫂子,你別哭了,我們要開會批評陳金根同誌……”
陳金根同小吳走到營部的辦公室,自然並沒有什麼撲克可打。他垂頭喪氣地在營長的辦公桌邊坐了下來,乖巧的小吳立即給他沏上一杯茶。
這個洋相出得不尋常,啞巴吃黃連,有苦難言,哭笑不得。要是營長也罷,偏又是教導員,陳金根怎麼跟他說得清楚呢?
“營長哪兒去啦?”
“去團部開會。”小吳隻顧坐在床上看報,頭也不抬。
不行,營長也不能對他說,那顯得自己是多麼愚蠢無知。兔崽子,虧得老油條挑破那一句,沒想到是這樣妙不可言。雖說過年看隔壁,隔壁到底是怎樣過年的其實你並不曉得,那年就過得實在大不一樣。
“營長什麼時候回來?”
“就在今天吧,也可能是明天。”
開什麼會,教導員為什麼沒去?呀,他還在那裏做梅子的安撫工作呢。她可是要大大作難了。他急匆匆起身趕回來,教導員站在房中間抽煙,梅子坐在床沿上兩眼發呆。
“陳排長,想明白了吧,那我就告辭了。嫂子,老陳再要欺侮你,你就來告訴我和營長,我們不會饒他的。”教導員說著,向梅子敬了個不倫不類的禮。陳金根順手把門帶上。
“你怎麼跟他說的?”
“傻氣,我能對他說什麼!”
“你沒說要跟我離婚?”
“說了,你稱心了吧。”
“剛剛嚐到點滋味,就想要跟我離婚,你好狠心。”
“走開走開。你又來了,又來了……蠢貨,看風把門吹開了。”
10
營長、教導員和連長正在談著什麼,滿屋裏充斥著刺鼻的煙味。這是個什麼架勢,你心裏怎麼慌起來了?
“營長你叫我?”
“來來來,坐下坐下。”營長惡狠狠地壞笑著說,“你幹的什麼好事,老實交待。”
“沒,沒有哇!”
“還沒有,”連長板著扭曲的臉說,“你差點讓我們教導員犯錯誤!”說著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教導員滿臉通紅,揪住連長的耳朵罵道:“滾你的王八蛋,你跟我一樣不過是個毛孩子,有什麼發言權。”
四個人用各自不同的情調笑著,互相嘲諷了一陣。營長笑得最凶,直擦眼淚。
“好了好了,說正經的。媽的,把我的腸子笑得邦硬。喂喂,團裏要我們檢查一個情況,事情是這樣的:有內部情報說,那球村失蹤了一名七八歲的男孩子,那邊的人說是我們綁架過來了。上麵先查了最近在我們這一帶活動過的偵察隊,都沒有幹過這件事。團裏就來問我們營幾個連隊有沒有派過人去那邊活動過。”
“誰活得不耐煩了去找地雷的麻煩,我們又沒有越境行動的任務。”陳金根點著煙,若無其事地說。
“你先別下結論,有些調皮的兵膽子大得很。所以我就查問各連有沒有私自行動的,都說絕對沒有此類活動。現在我隻要問的是你們芭茅嶺的兵,你們那些騷兵要幹這種不顧雞巴的勾當最容易,但是瞞不過你。”
“沒有,我芭茅嶺的兵不幹這種事。”
“你敢說,那年不是就有幾個人溜到那球村去辦夥食了?”
“那幾個淘氣包,你還不知道?早都一人賞個處分打發複員了。現在這十幾個兵,都在那裏盤算著回家做什麼事業呢,誰願為解饞去玩命又背處分。”
“我也是那麼想。”營長深思著。
“去他娘的吧!”教導員說,“他那邊沒見小孩關我們個屁事。要是我們自己的孩子丟了,我們就給他點顏色瞧瞧。”
“你剛才要說什麼來著?”營長問連長。
“昨天芭茅嶺報告,又聽到鬼叫了。那孩子八成是被鬼捉去的。”
營長像趕蒼蠅一樣把手一揮:“以後這種沒屁眼的事不要上報。”
陳金根回到自己屋裏,把營長的玩笑細細對梅子說了,聽得梅子嬌嗔地打他。陳金根告訴她,嶺上有點情況,他得去一趟。她要他帶她也上去看看,他答應了。
11
第二天因為沒有車送那一大段路,他便一個人走了。當天他沒能及時趕下山,在山上呆了一夜。當他回來時,梅子已收拾好了回家的行李。
“我想明天就回去。”
他不解地望著她,眼皮子眨了好半天才張嘴說話:“我昨天本想趕回來的……”
“你別,我不是為這個,我是那樣雞腸小肚的人嗎?”
“那為什麼?”
她眼淚劈裏撲嚕湧了出來。
“到底為什麼,你說呀?是不是有人……是哪個兔崽子!”
“看你胡思亂想些什麼呀!不。我來這裏看到你很平安,也就放心了。你放開工作在這裏陪著我,像什麼話。”
“我不信,你一定有什麼原由。”
“你連自己的老婆都信不過,我跟你在這裏呆著更沒有什麼意思。”
他一把抱住她,濕漉漉的衣服粘在他的手上,冰涼的布麵像烙鐵一樣灼烤著他的心。他不禁打了一寒顫。
“你怎麼穿著濕衣服?”
梅子忍不住傷心抽泣起來:她把身上的花布罩衣換了,穿起他給她的一套的確良軍裝,她身材粗壯高大,隻把褲子改了縫口,穿得倒也合身。她坐在門前洗衣服的時候,小吳走過來說:“嫂子,你穿花衣裳多好看,來這營房裏穿軍裝,是男是女都分不清。”
“不愛紅裝愛武裝嘛。”
“那不行的啵,部隊裏有紀律規定,不能把裝備給別人用的喲。”
梅子吃了一驚,默默地把衣服搓洗淨了,飯也沒心思吃。
“我這次來事前沒求得你同意,實在是我的過錯。我什麼也不懂,盡在部隊給你出醜。你這裏又是邊境軍事重地,誰曉得還有許多什麼規矩,不要哪天妨礙了部隊的大事,我怎麼擔當得起。”
他沮喪地坐了下來,壓得那張舊椅子嘎吱嘎吱叫喚。
“也好,公公在家裏也要人照顧。等過些日子情況鬆了,我回去一定好好慰勞你。你回去後要高高興興,給公公說清楚,不要惹得老人家傷心。”說著,他自己也忍不住哽咽。
當陳金根把梅子送上拉給養的車要走的時候,營長、教導員聞訊趕來挽留,在營長的逼問之下,不會撒謊的陳金根把小吳和衣服的事說了出來。氣得營長把小吳喊過來,狠狠地臭罵了個狗血淋頭,恨不得拔出槍來斃了他。小吳嚇得渾身顫抖,哭著,可憐巴巴地走到梅子麵前。
“嫂子呀嫂子,我是說著玩的。我求求你,別走。我給你下跪。你千萬不能走,你要走了,我就永遠跪在這兒不起來……”
梅子哭著拉起小吳說:“好兄弟,不怪你……”
在眾人的苦勸之下,梅子沒有走。可是,沒過兩天,芭茅嶺果真出了大事。陳金根隻好把梅子送走,自己上了芭茅嶺。
12
廖亞林是下午下山的,說是到連部去取家裏寄來的包裹。這件事班長知道,包裹寄的是蘿卜、菠菜、青菜、大蒜等幾種菜籽,班裏幾度在陣地上開荒種菜,但由於缺水,溫差大,收效甚微,主要是沒有適合本地氣候的種子。等到晚上10點才發現他還沒回嶺上來,班長著慌了,打電話問連隊,文書說,他取了包裹當即就返回了。大家在一道湊情況的時候,無師自通的鍾表修理匠王潤泉說,廖亞林曾告訴過他,這附近生長有黨參,想找個機會去挖,隨意閑聊時沒提及具體位置,可能是左右山上,也可能是螞蟥溝。他要鍾表匠保密,因替他修過幾次表,說一定會報答,挖到黨參保證會給他。鍾表匠痛哭流涕,說他修表從來沒收過哪位同誌的報酬,廖亞林這次下山之前壓根沒向他提起去挖黨參的事,要不的話,必定會透露給班長的,誰不知道單個人在這一帶瞎跑非常危險。班長知道這個情況後,立即又打電話問文書,有沒有見他帶著鋤頭、鐵鍬之類的工具?文書說他是空手來的,肯定是沒帶什麼工具。但過後又弄清了,在東北口執勤的哨兵寧久星說,好像是見他帶了一把步兵土工作業小鐵鍬下山的。這很可能,他不必提著一個累贅去連部,可以把鐵鍬放在某個地方,回頭取了進螞蟥溝去。全班徹底清查了一下工具,果然少了一把小鏟子。連裏派人四處搜索,有兩個小組甚至違背連裏的規定冒險越過了螞蟥溝,但是最終也沒找到一點他的蹤影。即使是一個和平環境,要在這樣林木茂盛、雜草叢生的山溝裏找一個人是十分困難的,又不能高聲呼喚,遍地埋有地雷,可供涉足的地方十分有限。顯然並不期望找回活人,最最樂觀的希望也隻要找回個重傷員而已。根據各哨觀察記錄,沒有發現地雷爆炸,那麼有可能被蛇傷,但沒找到屍體。還有一個可能,他越境之後被對方扣留了。全班人員都很傷心和激動,一致要求過那邊去抓他一個人來,連裏當然不允許。戰士們要求排長裝著不知道放他們去,陳金根當然也不願擔風險讓他們去幹這種頭腦發熱的事。
上午陽光照在535正斜麵上,目標和景物色調稍有差異便可以看得一清二楚。當然,下午一點至四點卻是對方的黃金時間,在芭茅嶺上一舉一動都要格外小心,陳金根命令全體人員一出坑道西南口必須戴鋼盔。據情況通報,535最近也失蹤一名士兵。
雙方的活動都格外謹慎起來。當早晨的濃霧把樹木、山嶺、穀溝,把塹壕、堡壘、掩體,把恐怖、警覺、威脅都遮蓋起來的時候,陳金根喜歡爬上交通壕在坡上的草地裏漫步。此時,世界是如此狹小,但這個狹小的世界隻屬於你一個人,你可以任意帶著它走動,它非常忠實地伴隨著你。這個世界雖然在繚繞的白霧中隻有一丈方圓的綠地,但是你並不感到孤獨,它還有不絕於耳的百鳥奏鳴的生命情歌,霧團與霧團的碰撞聲又給你傳來了遙遠世界的音信。此時,你喜歡把頭上戴的沉重冰冷的鋼盔和腳上穿的防刺膠鞋提在手上,光了腳丫在草地上走,清涼的露水抹在腳上,解去了你一夜的困頓與疲乏;腳板和草葉摩擦發出的瑟瑟聲響,是大地向你細訴的衷情,那是永遠也聽不夠的家史淵源、人生曆程、生活哲理。霧在逐漸地散開,你的這個情思斑斕的世界也在逐漸地膨大淡化,不斷擠進視野的草木山嶺同時也擠走了心田裏的夢幻憧憬。山體慢慢清晰起來,鳥兒們在飄浮的晨霧中穿飛。一聲漫無目標的槍聲把鳥兒們送進密林深處,這一聲槍響也宣告陽光下的又一日對峙的開始。陳金根戴上鋼盔下到塹壕裏。你並不是怕死,但是你必須帶頭執行你自己作出的規定。
535被清風抹去了麵上的薄霧,在直射的陽光下舒展開了碧綠的胸懷,半山腰幾道塹壕沿的黃土像是原本生得秀美的姑娘臉上的疤痕,使得那幾棵開滿紅花的山茶樹像是醜婦頭上俗不可耐的裝飾,死寂的山坡上除了偶爾有幾隻鳥兒飛過,看不見別的動物,人的影子更隻能在幻覺中出現。望著那伸足了懶腰的山巒,一草一木中似乎都隱藏著敵視的目光,使你渾身覺得怪癢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