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福格說,遞過去一本用羊皮紙做簿麵的方形的書。

“記錄在這裏,”道孫說下去。“‘米德爾塞爾斯,狗票,寡婦瑪莎·巴德爾控塞繆爾·匹克威克。損失賠償金,一千五百鎊。原告律師,道孫和福格。一八二七年八月二十八日。’完全合乎手續的,先生;完完全全。”道孫咳嗽一聲對福格看看——他也說了一句“完完全全”。於是兩個人又都重新一起看著匹克威克先生。

“那末,你們的言下之意就是說,”匹克威克先生說,“你們真打算進行這件案子了?”

“進行嗎,先生?——那自然是不用說的了,”道孫回答,適合於他的身份的似笑非笑一下。

“所要求的賠償損失金確實是一千五百鎊?”匹克威克先生說。

“關於這一點呢,我還可以老實告訴你,假使我們的當事人聽了我們的勸告,這個數目還要大三倍哪,先生;”道孫回答。

“不過我知道巴德爾太太說過一句話,”福格說,對道孫瞥一眼,“她說少一個銅子兒也不能答應。”

“毫無疑問嘛,”道孫嚴厲地說。因為訴訟是剛剛開始,縱使匹克威克先生想和解,這時也不行的。

“既然你沒有什麼意見,先生,”道孫說,右手打開一片羊皮紙寫的文件,左手把一份紙抄的複本熱心地塞給匹克威克先生,“我不妨把這傳票的一份抄本給你。這裏是原本,先生。”

“很好,紳士們,真好,”匹克威克火冒三丈地站起身來:“你們聽我的律師的話吧,紳士們。”

“那是好得很了,”福格說,搓著手。

“好得很,”道孫說,打開門。

“在我走之前,紳士們,”興奮起來的匹克威克先生在門外麵樓梯口轉過身來說,“允許我說一句,在一切最無恥和最下流的事情中間——”

“等一下,先生,等一下,”道孫插嘴說,非常有禮貌的樣子。“傑克孫先生!威克斯先生!”

“噯,先生,”兩個辦事員出現在樓梯底下說。

“我不過是叫你們聽聽這位紳士在說什麼嗬,”道孫回答。

“請你說下去吧,先生——無恥和下流的事情,我想你是這樣說的。”

“是這樣說的,”匹克威克先生說,徹頭徹尾地冒火了。“我說的是,先生,在世上所有的無恥和下流的事情中間,這是最無恥和下流的。我再說一遍,先生。”

“你們聽到了吧,威克斯先生?”道孫說。

“你們不會忘了這些話吧,傑克孫先生?”福格說。

“也許你很樂意叫我們騙子吧,先生,”道孫說。“請便吧,先生,假使你覺得有這個意思——就請你叫吧,先生。”

“我就叫,”匹克威克先生說。“你們是騙子。”

“非常之好,”道孫說。“我想你們在下麵聽得見的,威克斯先生?”

“啊是的,先生,”威克斯說。

“你們要是聽不見的話,不妨走上一兩步,”福格先生接上去說。

“繼續說下去吧,先生,說下去。你最好是叫我們賦,先生;或者,為了平息你的怒火,你也許高興打我們其中一個吧,請你盡管打吧,先生,隻要你高興,我們是絲毫不加抵抗的,請隨便動手,先生。”

因為福格的身體非常誘人地放在匹克威克先生緊握的拳頭所夠的著的地方,所以,要不是山姆強硬地拉著的話,這位紳士會照著他的要求迫切請求行事,這應該是毫無疑問的了。

“你走吧,”維勒先生說,“要是你不是毽子而兩個律師不是球拍子的話,打毽子是很好玩的,不然的話那就興奮得太不快活了。走吧,先生。要是你要打人出出氣,那就到院子裏打我吧;可是在這裏幹,未免是太破費的事情哪。”

維勒先生一點也不客氣地把他的主人拖下樓去,拖到院子裏,一直安全地拖到康希爾大街之後才退到他身後,跟著他去他所想去的任何地方。

匹克威克先生神思不定地向前走著,在公館大廈對麵穿過了街,走上了乞普賽德。山姆正開始疑惑他們是上哪裏去,他的主人就回過頭來說:

“山姆,我要馬上到潘卡先生那裏去。”

“那是你昨天夜裏就該去的地方,先生,”維勒先生回答。

“我想是的,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說。

“我知道是的,”維勒先生說。

“得啦,得啦,山姆,”匹克威克先生答,“我們立刻去吧;但是我有點兒心煩啦,山姆,你知道哪兒弄得到白蘭地來提提神,你一定知道的。”

維勒先生對於倫敦的知識是廣博而獨到的。他不加絲毫思索地回答說:

“右手那邊第二條胡同——右邊最後第二家——揀第一座爐子旁邊的雅座,因為那裏的桌子中間沒有腿,別的桌子卻都有,非常的不便當。”

匹克威克先生默然遵從他的當差的指示,並且叫山姆跟著進了這家酒店,於是滾熱的摻上水的白蘭地很快就放在他麵前了;維勒先生呢,恭恭敬敬離開了一點兒坐著,不過還是和他的主人同在一張台子上,也被款待了一品脫黑啤酒。

那是個十分粗陋的房屋,顯然是特別受驛站馬車夫們的光顧的。現在店裏就有一些看樣子是屬於這一行業的飽學之士們正在幾處雅座處喝酒,抽煙。其中有一個胖胖的紅臉男人就坐在對過的雅座裏,有點上了年紀,頗引匹克威克先生的注意。這個胖子抽煙抽得很凶,但是每抽五六口,就把煙鬥從嘴裏拿出來歇一歇,先看看維勒先生,然後看看匹克威克先生。之後他就把臉盡量地埋在一隻一誇爾容量的大杯子裏喝點酒,再對山姆和匹克威克先生看看。之後他就帶著深思的神色再抽這麼五六口煙,於是再對他們看看。最後,這個胖子把腿擱在座位上,把背向牆上一倚,開始不離嘴地抽起煙來,並且透過煙霧對這新來的兩個盯著,仿佛他下了決心要把他們看個透徹。

最初,維勒先生並沒有注意到這個胖子的一步步變化,但當他看見匹克威克先生的眼睛時不時地轉到那胖子身上,他也漸漸注意起來了,並用手罩在眼睛上向那邊凝視,好像他有點兒認識麵前的這個人。但是他的懷疑很快就被驅散了;因為胖子噴出一日濃煙之後,慢吞吞地從他的包著他喉嚨和胸脯的圍巾下發出了一陣很低沉不清的聲音,就像是腹中在說話似的——:“嘿,山姆!”

“那是誰,山姆?”匹克威克先生問。

“噯,我簡直不敢相信,先生,”維勒先生回答,吃驚地睜著眼睛。“是老頭子嗬。”

“老頭子,”匹克威克先生說。“什麼老頭子?”

“我的父親嗬,先生,”維勒先生答。“你好嗎,我的老前輩?”維勒先生說了這句孝心勃發的話,就向旁邊挪開一點兒給胖子讓坐,胖子正向他走過來打招呼,嘴裏銜著煙鬥,手裏拿著酒壺。

“嘿,山姆,”父親說,“兩年多沒有見你啦。”

“一點兒不錯,老家夥。”兒子回答說。“後娘怎麼樣?”

“嘿,就讓我告訴你吧,山姆,”大維勒先生說,神態非常莊嚴:“比我第二次碰到的這個女人再好的寡婦,世上是沒有的——她那時候真是可愛哪,山姆;現在我隻能這麼說,就是,既然她是這麼一個出色的可愛的寡婦,所以她改了嫁不做寡婦是非常之可惜的事情。她做老婆是不適合的嗬,山姆。”

“‘當真的?’”小維勒先生問。

大維勒先生搖搖頭,歎一口氣回答說,“我這一次真夠受了,山姆;我這一次真夠受了。拿你爸爸作個榜樣,我的孩子,一生一世要當心著寡婦,尤其是開酒店的嗬。山姆。”大維勒先生非常無奈地說了這種作父母的勸告之後,就從口袋裏掏出一隻白鐵盒子,把煙鬥重新裝滿,就著上一鬥的煙灰吸著了新的一鬥,大口大口地抽起來。

“對不起,先生,”他沉默了好一會之後,重新提起剛才的話題,對匹克威克先生說,“冒昧地問一句,我希望你沒娶寡婦吧?”

“沒有,”匹克威克先生回答,大笑著;匹克威克先生大笑的時候,山姆·維勒就把他和這位紳士的關係低低地告訴他的父親。

“對不起,先生,”大維勒先生說,脫了帽子,“我希望山姆還沒有什麼過失吧,先生。”

“一點兒沒有嗬,”匹克威克先生說。

“這就好得很,先生,”老年人回答說:“我為了他的教育,費了許多苦心,先生;讓他一點點兒大就在街上跑,自己掙飯吃。這是叫孩子學得伶俐的唯一辦法呀,先生。”

“在我看來,這法子未免有點危險性了,”匹克威克先生說,微微一笑。

“並且還不是很靠得住呐,”維勒先生接著說:“有一天我上了一個老當。”

“哪裏的話!”父親有點不屑地說。

“是真的,”兒子道;於是他盡可能地簡單敘述了一下他是怎麼很輕便地落進了喬伯·特拉偷的圈套。

大維勒先生十分注意地聽完這個故事,然後說:“是不是這兩個小子有一個是留了長發的又瘦又高的個兒,嚼舌頭的本領好的很的?”

匹克威克先生並沒有完全清楚這句話的含義,卻聽懂了上半句的意思,於是冒昧地說,“是的。”

“另外一個是個黑頭發的小子穿了桑子色的仆人製服,腦袋特別大?”

“是呀是呀,”匹克威克先生和山姆不約而同地回答道。

“那我知道他們在哪裏,”維勒先生說:“他們在伊普斯威契,定心得很哪,他們兩個。”

“不會的!”匹克威克先生說。

“事實嘛,”維勒先生說,“我說給你聽我怎麼知道的。我時常替我的朋友趕伊普斯威契的馬車。就在你得了風濕病的那夜的第二天,我在契爾姆斯福的黑孩兒飯店——他們就住在那裏——裝了他們,一直就到伊普斯威契,那個男傭人——穿桑子色的人——告訴我他們要在那邊住一陣子哪。”

“我要去追他,”匹克威克先生氣憤地說:“無論是伊普斯威契還是別的地方。我要追他。”

“你把得穩一定是他們嗎,家長?”小維勒先生問。

“一定,山姆,一定,”他父親回答說,“因為他們的樣子非常古怪;而且,我原來很奇怪怎麼一位紳士會跟他的當差的這麼親熱;還有呢,因為他們就坐在我背後,我聽見他們笑,還說他們把老炮仗幹得怎麼好。”

“老什麼?”匹克威克先生說。

“老炮仗,先生,我相信是說你呢,先生。”

“老炮仗”這個稱呼即使沒有什麼惡毒的地方,但是也決不是一個值得尊敬或是恭維的稱號。大維勒先生在說的時候,匹克威克先生的腦子裏已經擠滿了他在金格爾手裏一次次敗仗的回憶,如果我們說隻要加一根羽毛,天平就會傾斜的話,“老炮仗”就是這根羽毛。

“我要去追他,”匹克威克先生說,在桌上重重地捶一拳。

“後天我要趕車子到伊普斯威契去,先生,”老維勒先生說,“從懷特卻波爾的公牛飯店動身;假使你真要去,;還是和我一齊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