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求對我談到這個古老的地方一定要給於諒解,匹克威克先生,”主人在短時間的停頓之後重新說——“因為我愛它很深,勝過了其他的地方——古老的房屋和田地在我就像是活的朋友:我們的繞著長春藤的小小的教堂也是如此,——關於這長春藤,順便說起,那邊我們的那位傑出的朋友曾經做過一首詩,那時他初到我們這裏來。史拿格拉斯先生,你的杯子裏還有嗎?”

“滿滿的,謝謝,”那位紳士回答,他那詩人的好奇心已被主人的話深深地震撼了。“對不起,你剛才講到關於長春藤的詩。”

“這你要問對麵我們那位朋友,”主人的心裏很清楚的說:把頭一點,指著那位牧師。

“我很希望你把它念一念,你不見怪吧?”史拿格拉斯先生說。

“啊,真的,”牧師回答,“那是一樁小極了的事,的的確確;我胡謅了這首詩的唯一的托辭,就是,那時我是個青年人。既然你要聽,那我就把它念一念吧。”

回答當然是一陣要聽的喃喃聲;於是這位老紳士開始了,靠著他妻子的許多提示,背誦了那些詩句。“我管它們叫,”他說

常綠的長春

啊,美麗的植物呀常綠的長春,

他蔓延在古老的廢墟之上!

他的三餐是精美的饈珍,

雖然他的墓穴是寂寞而淒涼。

牆必須倒,石也將頹,

才合於他的美麗的奇想:

而光陰錘煉的黴爛塵灰,

正是他的可口的食糧。

在這地方沒有生靈喘息,

爬著珍奇的老植物常綠的長春。

迅速呀他偷偷前進,雖沒有羽翼飛騰,

他有一顆剛毅頑強的心髒。

他繞得多緊,依戀得多深,

纏住他的朋友那巨大的老橡!

而他秘密地在地上蔓生著,

他把自己的葉子微微地搖蕩,

欣然地擁抱和溫存著,

死者們的墳墓的肥沃的土壤。

在這地方猙獰的死亡中藏身,

爬著珍奇的老植物常綠的長春。

幾個世紀已經過去,

它們的業績已經頹傾,

民族已經經曆了滄桑;

但是壯健的老常春藤永不凋零,

他的綠色年少如常。

在淒涼寂寞的日子裏,

勇敢的老植物將借助過去而發胖;

因為任何最堂皇宏偉的工程,

終於是長春藤的營養。

爬呀,在這地方時光留了殘痕,

爬呀,長春將被洗去人生的蒼桑。

當老紳士把這些詩句重念了第二遍、以便史拿格拉斯先生記錄下來的時候,匹克威克先生帶著致趣的心態睨視了一下他的臉孔的輪廓。老紳士背完了,史拿格拉斯先生把筆記簿放回口袋,匹克威克先生就說:

“請諒解,先生,初次見麵就說這種話;但是我想像你這樣一位紳士,在你作為傳道師的生活經驗裏是不會沒有觀察到許多值得銘記的景象和事件的。”

“我確實鑒賞過這些,”那位老紳士微妙的回答:“但是人物和事情都是十分平凡,因為我的視野是如此有限啊。”

“你是做了些筆記的,我想,關於約翰·愛德門德,不是嗎?”華德爾先生問,他似乎是要引出他的朋友的話頭,來給新賓客們一些啟迪。

老紳士微微點頭以示讚同,剛要轉換話題,但是匹克威克先生說:

“請您諒解,先生;但是對不起,我想冒昧問一問,約翰·愛德門德是誰呢?”

“我也正想問這句話哪,”史拿格拉斯先生急切地說。

“你的身子是被鎖住了,”興高采烈的主人說。“早晚你總得使這些紳士的好奇心給於滿足;所以你不如利用現在這個好機會,立刻就說。”

老紳士一麵把椅子向前移動著,一麵和善地微笑;其餘的人都把椅子拉得靠近一些,尤其是特普曼先生和老處女姑母,也許他們是因為耳朵不大靈吧;老太太的聽筒被妥妥當當地安排好了,米勒先生(他在朗誦詩歌的時候睡過去了)被訓誡地一把叫醒了——那是他的前搭檔那位莊嚴的胖子從桌子底下使出來的,——於是老紳士不再用什麼序言,直截了當地開口說了如下的故事,我們自作主張替它加了一個題目,叫做

歸囚

“我初到這村子來住的時候,”老紳士說,“離現在正二十五年了,那時,在我的教民之中有一個惡名最大的人,叫做愛德門德,他租了一塊離這裏很近的小小田地。他是一個脾氣粗暴、心腸野蠻的壞人;懶惰和荒淫的習氣,殘酷和凶猛的氣質。除了幾個跟他一道在田野裏浪蕩或是在酒店裏縱飲的、懶惰而無賴的流氓之外,他連一個朋友或者熟人都沒有;沒有一個人願意跟這個令人感到恐懼而人人厭煩的人講話,大家都躲避愛德門德。”

“這人有一個妻子和一個兒子,那孩子在我初到這裏的時候大約有十二歲。關於這個女人悲痛的強烈程度,關於她用以忍受這些的溫和而忍耐的態度,關於她撫養那個孩子的時候的操心憂慮的苦痛,沒有人能夠恰當地想像出來。上天寬恕我這種猜測——假使那是不仁的猜測的話——但是我堅決地相信、而且我從心眼裏相信,那人好多年來有目的有計劃地試著弄碎她的心;但是她這不僅是為了孩子忍受這一切,同時也是為了孩子的父親——雖然這在許多人看來也許是奇怪的;因為,雖然他是一個畜生、雖然他待她很殘酷,然而她曾經一度愛過他:由於回憶到他曾經是她的什麼人,就在她的胸中喚起了在苦難中要容忍和溫順的感情;這種感情,是世間也是宇宙間女人特有的感情。”

“他們很窮——既然那男人過著這種日子,他們當然是非窮不可的;但是女人不停和不倦地操作,夜以繼日地幹,使他們得免於饑寒。這種操作隻得到惡意的報答。夜裏經過那裏的人們——有時已經是深夜了——告訴大家說聽到一個悲痛的女人的呻吟和嗚咽,還聽到毆打的聲音;不止一次,孩子在半夜以後輕輕地去敲鄰居的門,到那裏躲避他的反常的父親醉後的暴行。”

“在這些日子,這可憐的女子始終是我們的小小教堂的出席者,她來做禮拜的時候常常帶著暴露了曾受虐待的一縷縷不可掩飾的傷痕。每個星期日的早晨和下午,她一定來坐在她的老位置上,把孩子帶在身邊,雖然他們兩人都衣衫襤褸——比許多地位不如他們的鄰居們還穿得壞得多——不過他們總是整齊和清潔的。”每人都對“可憐的愛德門德太太”友善地點一點頭、和藹地打聲招呼;有些時候,當她做完禮拜站在通到教堂大門的一小排榆樹下麵和一個鄰居交談幾句的時候,或者懷著母親的驕傲和喜悅在旁邊看著她的健康的孩子和一些小朋友做遊戲的時候,發自內心深處的感恩的表情代替了她那原來憔悴的臉孔,這時她的樣子雖不是高興和幸福的,至少是平靜而充實的。

“過了五六年;孩子已經長成一個結實而發育健全的小夥子。為了把小孩柔弱的身材和四肢培養成一個強壯的男子所花的時間,已經使他的母親的身體彎了,使她的腳力衰弱了;但是那本來應該扶持她的手臂卻不再在她的懷抱裏了,那本來應該是愉快而又幸福的臉孔卻早已消失了,她還是坐在她的老位置上,但是在她身邊有一個位置空著。《聖經》還是像往常一樣細致保存,要讀的地方還是像向來一樣查明了折好;但是卻沒有和她一道讀的人了;眼淚密而快地落在書上,字跡都模糊難辨了。鄰居們對她還像從前一樣和藹,可是她掉開頭躲避他們的招呼。現在再也不在老榆樹下麵逗留了——沒有對未來幸福的欣慰的預期了。這孤苦的女人把軟帽拉得更低些這在臉上,匆匆地走掉了。”

“那青年人假使還有記憶和良心的話,他隻要想一想,從他的童年的最初直到那個時候,他沒有一件事不是這樣那樣地和他的母親長期的自願的犧牲相關聯的;她為了他而默默地忍受了虐待、侮辱和暴行。但是他,悍然不顧她那顆將要破碎的心,凶惡地故意忘懷她為他所做和所受的一切,跟一些墮落的、無賴的人混在一起,瘋狂地幹著叫她丟臉的、隨時都有生命危險的勾當。這一點我要告訴你們嗎?可悲的人性!你們是早已預料到的了。”

“這不幸女子的悲苦和不幸的定數是要滿了。鄰近已經出過許多罪案;犯案的人一直沒有發現,所以他們更加膽大妄為了。一次,一件膽大妄為的劫案引起了他們沒有料到的一番警戒的追究和嚴密的搜索。小愛德門德和三個夥伴被人懷疑了。他被捉了去——押了——審了——判了罪——死刑。”

“莊嚴的判決宣讀剛剛完畢,法庭裏發出女人的一聲狂亂和刺耳的尖叫,這尖叫聲至今還在我耳際回響。這聲叫喚,使犯人感到恐怖,那是審訊、判罪——接近死亡——都沒有喚起來的。他那緊閉的嘴巴不由自主地張開了,心中含著的怒氣很快就要衝出來;臉變得灰白,每個毛孔裏都冒著冷汗;這個重罪犯人的強壯的四肢顫抖了,他在被告席上搖搖晃晃地站不住了。”

“這受苦的母親在她的精神慘痛的最初的襲擊之下,在我前麵一跪,熱烈地祈求那位在她的一切困難中支持她到現在的全能的神,讓她從這悲哀和苦難的世界解脫,寬恕她兒子的所作所為。接著是一陣悲痛的發作和一陣猛烈的掙紮,這種情景我但願永遠不再看到第二回。我知道她的心從那時起開始破碎了;可是沒有聽到過她的一聲訴苦和怨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