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躺在一張白天應該翻起來的舊床上,床頭掛著一條破碎不堪的幔子擋風,然而風卻從門上的無數裂縫裏吹進這淒涼的房間,把幔子吹得不停地蕩來蕩去。在一隻生鏽的不固定的爐子裏,生了不旺的煤渣火;它前麵放了一張舊的、有汙斑的三角桌子,上麵有幾隻藥瓶子、一隻破玻璃杯和一兩樣其他的家用物件。那女人坐在臨時鋪在地板上的床的旁邊的一張椅子裏守著睡在地板床上的小孩子。牆上有兩塊擱板,上麵有幾隻盤子、杯子和小碟子:下麵掛著一雙戲鞋和兩把演戲用的劍。除了亂丟在房間角落裏的幾堆破布和包裹之外,這些就是這房裏的所有的東西。”

“我有時間看清了那裏所有的東西,注意到那個病人那沉重的呼吸並注意到他在高燒之下醒來時發現我已經來了的神情。他在不停地轉側著想把頭枕得舒服一點的時候,把手亂伸到床外,碰著了我的手。他吃驚地撐起身體來,對我臉上緊緊地盯著。”

“‘是赫特來先生,約翰。’他妻子說,‘赫特來先生,你今天晚上請他來的,你知道。’”

“‘啊!’病人說,用手摸摸額頭;‘赫特來——赫特來——讓我想想。’他像是努力凝思了一會兒,隨後緊緊抓住我的手腕,驚恐地說,‘不要離開我——不要離開我,老朋友。她要謀殺我,我知道她會的。’”

“‘他這樣已經有多久了?’我對他的啜泣著的妻子說。”

“‘昨天傍晚,’她回答。‘約翰,約翰,你不認識我了嗎?’”

“‘不要讓她靠近我,’她俯向他的時候,他顫抖了一下說,‘趕她走;她靠近我我就受不住。’他狂亂地盯著她,帶著極度恐懼的神情,隨後就湊近我的耳朵低聲說,我以前曾經打過她昨天我還打,我還把她和孩子都餓了幾頓而現在我衰弱了她會借此機會報複的,會的,她會謀殺我的;我知道她會的。假使你像我一樣看見她哭,你也就知道了。不要讓她靠近。他鬆了手、精疲力盡地倒在枕頭上了。”

“我對於他這反應知道得太清楚了。假使我曾經有一瞬間抱著任何懷疑的話,一看見那文人的蒼白的臉孔和消瘦的身材也就足夠明了事情的真相了。‘你暫時站開些好’。我對那可憐的女人說,‘他很畏懼你,他的心情很壞,若是他看見你的話。你離開遠一些也許能使他安靜。’她退到她男人看不到的地方。過了一會他睜開了眼睛。焦急地四麵看看。”

“‘她走了嗎?’他急切地問。”

“‘是呀——是呀,’我說,‘她不能傷害你的。’”

“‘我告訴你吧,傑姆,’那人低聲說,‘她確實傷害我。她的眼睛像一把利劍直刺我心,使我感到比疾病更加恐懼,她每看我一眼就令我發瘋。昨天一整夜,她蒼白的臉孔和那睜得大大的眼睛一直緊緊湊在我的麵前;我把臉轉到哪裏,它們也就跟到哪裏;每次我從睡眠中驚醒過來,她總是在床邊看著我。’他把我拉近些,用深沉的、驚慌的耳語聲說——‘傑姆,她一定是個邪惡的精靈——一個惡鬼!別響!我知道她是的。假使她是個女人,她早就會死掉了。任何女人都受不了她所受的苦。’”

“一定是那長期的虐待和遺棄的過程才會使他這樣一個人產生了這樣的印象了,我想到這裏,心裏難受極了。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話;像他這樣一個卑賤的人,誰能給與希望或安慰呢?”

“我在那裏坐了兩個鍾頭以上,他一直是在床上翻來複去痛苦而焦慮的叫喊,不停地亂揮著手。最後,他沉入了部分地失去知覺的狀態,心靈從一個景象到另一個景象、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這樣不安地彷徨著,失去了理性的控製,然而還是解脫不了一種不可名狀的對於當前的痛苦的感覺。我從他言語和反應看出,他的病症是如此,而且越發惡化,所以就離開了他,答應他的不幸的妻子我明天晚上再來,而且,假使必要的話,可以坐夜陪他。”

“我踐了約。這二十四小時中間發生了可怕的變化。他那深陷而遲鈍的眼睛,卻發出一種亮光;看上去很嚇人燒焦了的嘴唇,裂開了許多小口,幹枯的皮膚滾燙,而他的臉上有一種幾乎非人間所有的、憂急欲狂的神情,熱病燒到了最高點。病魔不斷地摧殘他的身體。”

“我坐了前一晚所坐的位置,在那裏坐了幾個鍾頭,聽著那些即使是人類之中心腸最硬的人也深深地被感動的那種聲音——死前的人的可怕的囈語。根據我所聽到的醫務員的意見判斷,我知道他是沒有希望了:我是坐在他臨終的床前阿。我看見他的枯瘦的四肢在高熱病魔的折磨下不停地抽動。不久之前,為了取悅於喧嘩的下等觀眾,他的枯瘦的四肢還做出種種怪相——我聽見小醜的尖聲怪笑,夾雜著臨死的人的低聲呻吟。”

“看見一個人心靈回到了健康時候的正常工作和業務上,而身體卻衰弱而無能地躺在你麵前,這是很使人難受的;而且,如果這些工作又是同任何帶有莊嚴或嚴肅的意味的東西極不相容的,那末,所產生的感情就更加是無限的強烈了。劇場、酒店,是這可憐人的胡言亂語的主要話題。他幻想那是一個晚上;當夜他要去演戲;時間不早了,他必須立刻出去。他們為什麼拉住他、阻止他去呢——他要拿不到錢了——他一定要去。不成!他們絕對不肯讓他去。他把滾燙的手掩住臉,無力地悲歎自己的軟弱和殘酷地迫害他的人們。稍稍停頓一下,他又大聲唱起幾句拙劣的韻文來——那是他最近才學到的。他爬在床上,縮起枯瘦的手腳,做出不可思議的姿態滾來滾去;他夢想著他是在演劇——他是在舞台上。沉默了一會兒,他又含糊不清地唱起什麼喧嘩的歌曲的疊句來。他終於到了他經常去的酒店裏了;房裏多熱河。他曾經病過一場,病得很厲害,但是現在好了,而且很快樂。把杯子倒滿。哎呀!多可惜呀,早已跟蹤在他後邊的那個迫害者把他那剛到唇邊的酒給撞灑了。他倒在枕頭上大聲地呻吟。一陣暫時的忘懷之後,他鑽進一串低矮的拱頂房間的走不完的迷陣中了——有些時候,房是那麼低,低得使他透不過氣來,使他必須伏在地上用手和膝蓋向前爬;裏麵又問又黑,無論他轉到哪裏都有一些莫名其妙的障礙物阻止他前進。還有許多昆蟲,可憎惡的爬著的東西,它們的眼睛緊緊盯著他,空中四麵八方淨是這些眼睛:在深深的黑暗之中可怕地閃著光簡直要飛下來一口吃了他。牆壁和天花板上滿是蠕動的爬蟲——拱頂擴張得巨大無比——可怕的人影來來去去地掠過——其中出現了許多他所認識的熟悉的臉孔,對他裝模作樣地譏笑和謾罵,因而這一切都顯得很可怕;他們用燒紅的鐵烙他,用繩子絞他的頭、弄到冒血;而他瘋狂地為生命而掙紮。”

“他這樣一連發作了好幾次,有一次在他發作完之後,我費了很大的力氣把他撳在床上,他像是睡著了。我呢,因為連夜看守和用力氣,弄得太疲乏了,就閉上了眼睛,一會兒,就有人猛烈地一把抓住我的肩膀。我馬上醒了。他已經爬了起來,打算坐在床上——他的臉上發生了可怕的變化,但是神誌清醒了,因為他顯然認得我。那一直被他的囈語煩擾著的小孩子,從小床上爬了起來,奔向他的父親,同時驚恐地嘶叫著——母親連忙把他抱在懷裏,怕他在癲狂的胡作非為中傷害了他;但是,卻被他臉色的改變嚇得楞楞地站在床邊。他痙攣地抓住我的肩頭,用另外一隻手捶著自己的胸膛,掙紮著要說話。但是徒然——他對他們伸著手,又作了一次劇烈的努力。喉嚨口格格地響了一下——眼睛瞪了一下——短促的一聲窒息的呻吟——於是他仰麵倒下——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