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鼓足勇氣,想談一談“什麼是散文”的問題,或者說,怎樣的“文章”可以被稱為“散文”。這問題很棘手,也許連個像樣的結論也不會有。但我打定了這樣的主意(說自我安慰也可以),結論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探討的過程,因為過程自身總會產生一點兒意義。就如人生的探討一般:意義在哪裏?也在過程之中。探討散文也一樣,誰能說清楚散文是怎麼一回事?
散文的界定最難。散文不像詩、小說、報告文學,也不像戲劇文學或影視文學,更不像社會科學的學術論文,它很難尋找到一種可以被稱為特征的特征。有人說,散文是文學的“散步”;“散步”沒有目的地,隨興所至,走到哪裏就是哪裏;既無固定路線,也無一成不變的程式。如果要問及散步的好處,即為什麼要散步,那無疑是為了“散心”,或為了某種陶冶身心的需要。所以,散文是文學的“散步”一說,便是一種無可奈何的解釋,因為其中並沒有回答散文究竟是什麼的問題。不過,這種解釋也包含了一種機智的啟示,那就是因了散文的散步似的自由特性而不要過問“散文是什麼”的問題了。但我們的報刊欄目裏,又偏偏有著“散文”的標誌。既然有著這樣的標誌,那便有了“對號入座”的選擇,便有了為什麼是散文的判斷尺度,而且也有了炮製這一類“文章”的“散文家”。
在這幾十年的散文創作實踐中,人們也嚐試著給散文創作歸納一些“藝術特征”,最常見的便是“緣物抒情”或“情景交融”的“詩化”品格,以及那說得長出了白胡須的“形散神不散”。
先說“詩化”。我們首先應該弄清楚的,是“詩化”中的“詩”。弄不清楚“詩”,怎談“詩化”?實際上,散文界所理解的“詩化”,幾乎是“抒情化”的同義語。因此“詩”常常被解釋這“抒情”。記得有位很著名的當代詩人說過,詩是什麼?詩的旗幟上寫著“抒情”兩個大字。我覺得,這樣的理解無疑是淺釋了詩、誤解了詩、甚至是褻瀆了詩。我不想在這裏給“詩”下定義。我隻想說,“抒情”作為一種表達方式,可以體現於詩,也可以體現於小說、報告文學。即使是在一些學術文章中,也常常呈顯抒情的色彩。當然,抒情也可以頻頻青睞於散文的創造。它可以成為散文營構中的一種藝術因素,而不可能成為一種藝術特征。所謂“特征”,隻能是那種非他莫屬的特別性。至於“詩化”,我們也可以按此邏輯推斷。現今的小說創造,不是也時常聲稱“詩化”的審美追求嗎?這亦可見求“詩化”並非散文獨有。不言而喻,小說可以“詩化”,散文也可以“詩化”。“詩化”本是一種審美方式。非但散文、小說可用,就是非文學類的藝術,如美術、舞蹈、影響藝術等,也是經常不斷地光顧這種審美方式的。而且,這種“詩化”的審美方式,或多或少地體現了東方藝術精神的某些特點。其實,中國傳統文論中反複強調的“言外之意”或“弦外之音”,以及那種很微妙的“意象”見解,倒可以被視為“詩”的特征的。我以前在談論小說中的“詩”時,曾經引用過朱光潛先生早年的幾句話:“文學到了最高境界都必定是詩”;第一流小說家不盡是會講故事的人,第一流小說中的故事大半隻像枯枝搭成的花架,用處隻在撐持一園錦繡燦爛,生氣蓬勃的葛藤花卉。這些故事以外的東西就是小說中的“詩”。解釋了小說中的“詩”,也等於解釋了散文中的“詩”。中國的藝術精神很講究含蓄,所以也可以說,第一流的散文家不盡是善於抒情的人。而是尋找與領悟“言外之意”或“弦外之音”的人。以此來看待當代散文界,這樣的寫家實在是太少了,而所謂“詩化”的說法,多少有點兒虛晃一槍的味道。至於那種把“詩化”指定為散文特征;或企圖讓散文獨占“詩化”方式的觀點,也就不必再作解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