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序一十年藤井樹(1 / 2)

文/陸川

1.

我見證過藤井樹的青春熱血。

那是茫然不安且中度傷感的年代,電影夢如同包裹在每個人頭上的氧氣袋,支撐著愛電影的雞血青年在人潮中逆流而行。

2.

我們真正的相識是在可可西裏。

這個形跡可疑的上海女記者是突然空降在我們麵前的。鮮活得像一隻春季的蜥蜴,花花綠綠且毫無節製地變幻著色彩,讓那時已經在戈壁灘上待了將近四五個月的我感到一陣暈眩。她嘹亮的歡笑驚醒了整個戈壁灘,撲麵而至的熱情幾乎淹沒了整個劇組。

是的,藤井樹就是這樣的姑娘:質樸而熱情。

她熱力四射的熱誠經常能融化四周的堅冰,令她在人生的征途上不斷遭遇友誼的伏擊;也能令她如同無人駕駛的蒸汽機車莽撞地衝上枕木已經朽爛的密林鐵路,不知歸途。

這十年,就這麼看著她一路高歌冒著熱汽地前行著,手心攥著汗。

3.

那天我們決定放棄在格爾木周邊的拍攝景地,直接將劇組拉入可可西裏腹地海拔4700米左右的五道梁。

製片主任默默地拿出一罐氧氣瓶,把兩根導管插入鼻孔,然後深沉地點上一支香煙:“你們上吧,我老了。”在他的身後,是二十箱氧氣瓶。

“吸著氧還抽煙?您丫不怕炸死自己?”年代久遠,印象中藤井樹大致說了類似的一句話,隨後從桌子上抄一個蘋果拿起背囊,徑直走到吉普車旁。

文藝女民兵—在那個瞬間,我默默給她起了這個名字,然後在心中流著熱淚給她鼓了兩下掌。

車隊沿著青藏公路一路盤山而上,路邊山穀裏熊熊燃燒的卡車,遠處的雪山,冰河前孤獨的野犛牛,奔馳而過的野驢群都能讓這枚隻見過自行車群的上海女民兵發出陣陣尖叫;傍晚時分我們的車進入了五道梁地區。4700米的戈壁,開始顯示其黑暗的力量。缺氧讓車裏一片死寂,藤井樹牌複讀機也開始間歇性斷電,並噝噝啦啦發出各種令人擔憂的噪音,直至最後陷入永久的沉默。

我回過頭,看見她臉色蒼白,驚恐萬狀地舉著蘋果。她把蘋果轉過來讓我看,在她咬過的地方,一大片血跡。

高原反應,我們都習慣了。

隨後在楚瑪爾河邊上,我們正在勘景,藤井樹開始噴射性嘔吐,兩個副導演都扶不住她,她很快陷入了輕度昏迷,我們迅速把她送到最近的五道梁兵站醫務所,在那裏她做了一個決定:繼續留在五道梁,完成她的采訪。

4.

在寫這些文字的時候,我隱約還會覺得自己肺部的兩個痛點又開始疼痛,一左一右兩個看不見的貫穿傷永遠烙印在我的胸膛上。在五道梁拍到第二個禮拜的時候,我感覺我的肺部仿佛中了兩槍,兩個傷口從前胸一直貫通到後背,令人發狂的疼痛徹夜不停地折磨著我。

劇組從一百零八人減員到六十多人,每天都有人一頭栽倒,被緊急送下山。留在山上的人都有一個顯著的幸福特征,腦袋逐漸變大,腫得跟紫茄子一樣。在這樣慘烈的局麵中,藤井樹奇跡般地存活了下來,她不但活了下來,而且越來越健康、吃嘛嘛香。我們不多的口糧碰到這樣堅韌的朋友,真是悲劇。她真的是—我們所有人都齊讚—高原的一朵奇葩。

她在現場,白天熱火朝天地和各種藏族巡山隊的小夥子談笑,熱火朝天地和攝影組的帥哥們聊天;晚上熱火朝天地和我們在兵站外小餐館涮各種白菜、大口喝青稞酒、大聲唱歌;深夜陪著劇組病號在救護站打點滴—大聲和護士聊天……

這不會是假象吧,我猜她不但沒好,應該徹底病了。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