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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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來,薑家也不是根生在玉水的本地人。薑家在玉水住的房子是一所老宅,原是別人家住的,據說那家是富人,那個遠方的礦也是他家的。房子是分了正房和偏房,或許還準備著再在院子裏蓋新房,所以院子格外地大,留了許多的空地,也不種樹,院子裏隻有一棵老槐樹,粗粗的,一個小孩藏到樹後麵也看不出來。大大的樹冠,像一個房頂,老槐樹被樹冠壓歪了身子,樹下的蔭涼多了一大片。樹皮也很老,顏色深得都快成黑色了,冬天的時候,老槐樹像要死了一樣,到了春天,槐花把一個樹冠都插滿了,樹變得年輕了,槐花的香飄得滿院子都是,院子裏盛不下了,就飄到大街上。院子的主人是有各種打算的,隻是還沒有等到他們再建新房子,就解放了,那些原有的房子就被分給了好多人家。筱芬家就是其中的一戶,那時筱芬的父親剛剛大學畢業,他在學校裏就是一個追求進步的學生,政府接手了那座遠方的礦,正需要真正的主人去掌管,父親就帶了母親從外省來到了這裏。
沿著滇緬公路一直走,過了一個壩子進到山裏,又過了一個壩子進山,路是險到了盡頭,人也坐車坐得夠夠的了,不暈車的也在翻著胃。汽車牛一樣地爬到了山頂,忽然一股涼涼的小風迎麵吹來,定睛一看,看到了山腳下的青綠,長方、正方的田野茂盛著黃的、綠的,在黃的、綠的正中,是一片濃濃的墨綠,墨綠掩映著一些房子,隱約有深灰色的瓦楞從墨綠中顯出,這就到了玉水。
據說玉水所屬的每一座大山的肚腹裏都含有豐富的有色金屬,因此,玉水被稱為高原明珠。縣城倒不是一個新城,老輩的人說老早就有玉水城了,老早倒不知道是早到什麼時候了,當然玉水是有縣誌的,隻是好多玉水人都沒有看到。玉水是一個古城,是因為在玉水處處能夠看到古的痕跡。從觀音角那個十字路口延伸出四條街道,街沿的房子是有模有樣的古典,房簷很誇張地飛翹著,瓦是青灰色的,現在是看不出青色了,就隻剩了灰色,那些灰也不容易看見,被草覆蓋了,還有一些花,主人從來沒有在房頂上種過花草,花草是自己長出來的,長出了一定的規模,有一天主人有了興趣,把那些花草清除了,再看那房子以為是別人家的了。房簷下的門臉沒有了房簷的那一份福氣,那些門臉規規矩矩地排列著,都用來做買賣。門臉規矩就規矩在那些木板上,木板是一塊緊挨一塊,嚴絲合縫,木板的排列是有嚴格要求的,於是,主人就在每一塊木板上都做了標記,那是一些數字,或是黑或是紅,都是粗大毛筆寫成的,左一、左二……右一、右二……也有東一東二,北三北四這樣排列著。到了白天,木板被主人卸了下來,放在一邊。門臉裏是一個個小鋪子,家家都賣土雜,也有自己的特色,有賣甜酸角的,是這家的老人傳下來的手藝,縣城裏的女孩也隻是認了這一家,一分錢也能買到兩粒,含在嘴裏酸甜酸甜的味道能管大半天。也有賣米線的,家裏有發酵、舂米、擠壓等等的手藝,這樣做出來的米線進了鍋開三個開也照樣有嚼頭。
在門臉的旁邊有一扇很窄的門,進了門穿過隧道一樣的走廊,一抬頭是另一番天地。這就進到了這家人的後院了,院子裏種了樹,是第一代人種下的,到了這一代人,樹已經很茂密了,樹冠擋了院子的半個天,不管是什麼季節,牆腳下都生了一層陰陰的綠苔。冷不丁在一個房簷的瓦片上,還能看到一個久遠的朝代鐫刻下的文字。
街麵是石塊鋪成的,大小也就一本書那樣,有排列得很整齊的,也有歪的斜的。人走得多的地方,石塊都磨平了,看不出是石塊了,因為補上水泥了。東西走向的街麵,有一條小河,也就兩步那麼寬,當地人叫它玉花江。玉花江的水又清又涼,居民出了門,彎下腰就能在水裏洗洗淘淘,到了正月十五的時候,城裏的孩子在水裏放了燈,幽幽的一團紅就被水載著走遠了。玉花江出了城就成了一條真正的江了,江麵寬闊,水依然是清亮的,能看到水底的石頭。在玉水城裏的玉花江裏放過燈的孩子,長大了都要到城外的江裏去,那裏的天地更大一些。
薑家夫婦一共生了三個孩子,最大的是個女兒叫筱涵,第二個出生的是個男孩取名叫筱君,薑筱芬是最小的女兒,最大的女兒和最小的女兒整整差了九歲。三個孩子都是在這個院子裏出生的。他們的父親就好像是從這個院子裏放出的一隻風箏,他更多的日子是在遠方的礦上,母親就是長在這個院子裏的一棵樹,她在這裏養育孩子,並在她的房子裏上班工作,她從街道上領回帆布來,裁剪出來,用縫紉機車好,做成手套,這些手套被送到礦上。這就是她的工作,她養了孩子,還依然像一個職業婦女一樣,掙錢養家。
筱芬記事的時候已經看不出房子原來的樣子了,幾乎家家都在自己的房子旁邊蓋了偏廈。母親回憶他們才搬進來的時候,院子是那麼清靜、幽雅,她說,聽說院子的主人是留過洋的,自然是有一定品位的。母親說,現在亂了,簡直就是一個大雜院。也難怪,薑家的人口增加了,老馮家也由兩口人變成了五口人,還有小蘭家,老輩人沒有了,又有了新人,院子自然是擠了。筱芬記事以後,母親在休閑的時候就會跟她提起過去,像是過去的日子總是比現在的好一樣。
筱芬小的時候院子還很大,比學校裏的籃球場都大,院子的南麵是大門,北麵就是一些房子,西頭住的是筱芬家,東頭住的是老馮家,中間住了小蘭家,就好像一個菜筐子沒有放勻稱,北麵沉沉的,要把院子壓翻似的。筱芬聽大人說,這裏原來住的資本家,其實就是小蘭的爺爺。筱芬難以想象小蘭家會是資本家,小蘭的身上從來沒有斷過虱子,她總揀地上的東西吃,就連槐樹上的毛毛蟲都要抓了放嘴裏嚼。筱芬從來不和小蘭在一起玩,惡心。四妹還沒有出生的時候,院子裏是男孩多女孩少,筱芬還是不和小蘭玩。薑家的兩個女孩像金枝玉葉一樣長著,和她們住的院子極不相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