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健曾經給我念過一首詩:
死亡也並非是所向披靡,
久臥在大海的迂曲漩渦之下,
他們不會像卷曲的風兒一樣死去;
當筋骨鬆弛在刑架上掙紮,
雖受縛於車輪,卻一定不會屈服;
他們手中的信仰會被折斷,
獨角獸似的邪惡刺穿他們的身軀;
縱然粉身碎骨,他們一定不會屈服,
死亡也並非是所向披靡。
看到趙健仿佛熟睡的安詳模樣,我明白死亡確實並非所向披靡,它對眼前這個人無計可施。它遠遠沒有想到要掠奪這個年輕人的時候,年輕人以蓬勃的生命掠奪了它。生命對於死亡來說毫無用處,死亡全部的權威僅僅在於賜給每個怕死怕得要死的人一次小小的死亡。但是趙健奪走了它這唯一的權利,就像開個小玩笑,他出其不意地縱身一躍,將自己年輕的生命投向急流的車行。就這樣輕而易舉地拿到了它手裏唯一一次死亡,趙健把死亡獻給自己,從而將真正所向披靡的生命丟給了死亡。死亡完全無計可施,它要將這不死的生命如何處置?沒有了賜人以死亡的權力,死亡一名不文。當趙健的靈魂以不可一世的王者之風遨遊於宇宙天際的時候,死亡將聞風喪膽,惶惶不可終日!
於是它隻好將死亡的陰影籠罩於那些未亡人,讓他們,讓我,肝腸寸斷、生不如死。
我確實生不如死,這個世界上隻有我應該生不如死、人不如鬼。我離開趙健以及與他相識相知的地下室已經半年多了,這時日不算太短,使人剛剛淡忘了過去;這時日也不算太長,惱人的回憶還來不及侵擾。2008年的上半年,我們的祖國是多災多難的,我們的民族是眾誌成城的,這些都讓我感慨頗多。北京的上麵使我越來越少想到北京之下那個曾經有我的多彩世界。我甚至忘記了,那裏有一個男人,他對我說過他會愛我直到他死去。趙健,難道你的愛就像你一樣短命一樣無常一樣不負責任嗎!
一度,我像瘋了一樣。我恨他我痛恨趙健把我推上這道德與魂靈的斷頭台,用良知的鈍斧斬我的頭。我有多少顆頭顱啊,多少顆血淋淋落地翻滾的頭顱能夠贖回我的罪過?趙健,難道你真的要我從今以後成為無頭的刑天揮舞幹戚在茫茫歲月中與無盡的悔恨作戰嗎?
我不相信,我不信趙健會忍心這樣對我,他說過死亡也並非所向披靡,盡管情人會失去,愛情卻可以永生。沒有人相信趙健是自殺身亡,他讓命運和死亡全都意想不到,他二十八歲的生命風華正茂;他的詩歌作品正像雨後春筍一樣見諸於各大詩刊雜誌;他隻身遠赴四川地震災區參與救助和重建工作,返回北京還不過短短五天;出事的前一天晚上他對我表舅講奧運會期間要回家去,陪父母在家看比賽;那天他是去超市買東西的,騎著老郝人的永久牌自行車,臨出門還問大家有沒有什麼要帶的,於是老板娘說“來袋黃醬!”
盡管有許多市民親眼看到是趙健自己飛身跳下立交橋死於一輛金杯轎車的車輪前,但是就連警察都難以相信這個青年是自殺身亡。因為就在趙健墜落的立交橋上,在人們驚慌失措亂作一團的時候,那輛破舊的自行車還一直矗立在橋頭。車筐裏裝著方便麵、火腿腸、麵包、啤酒、衛生紙、環球時報、體壇周刊和一袋黃醬。無論如何這些東西作為一個赴死者的遺物也太過蹊蹺和荒唐了。所有的這一切,包括那袋買給老板娘的豆瓣醬,都像一陣颶風迎頭而來,它所表達的明明是一個鮮活的生命對於生活的留戀和進行啊!趙健把這個世界捉弄得天翻地覆。
於是我是以“趙健前同居女友”的尷尬身份接受調查並排除嫌疑的——趙健已經和一個在四川相識的北京誌願者情投意合並開始戀愛了。趙健的母親再次因為突發腦溢血而住進醫院,他爸爸本來把兒子的全部手稿都送給了那個女孩,他說都是這些東西害死了他們的孩子。但是那女孩把它們通通塞給我,她神情非常冷酷眼裏絲毫沒有淚痕,她說:“都是寫給你的,連最後寫的都是給你的!”然後她毅然轉身離開,從此消失在我們中間。
我的心頭襲來一陣不能言說的疼痛和欣慰,淚水再次奪眶而出,因為我手中這厚厚的一摞手稿,剛好,剛好達到一尺深的厚度——哦,趙健,你對詩歌和生命的熱愛將終止於此嗎?
我把這一尺深的稿紙全部攤開在我和趙健曾經同住的房間裏,這屋子裏至今還散發著他那綿綿的氣息,眼前經常會劃過一束不易捕捉的光亮,像刀鋒一閃,趙健對著我笑了。我一寸一寸地撫摸這間房子,揉搓趙健睡過的被子,我走了這麼久了,他的房間和當初別無二致:床頭上還貼著我最喜歡的風景畫,那是一間窗子對著茫茫雪山和蒼翠鬆林的小木屋。我曾經發誓這一生中總要住一住這樣的木屋子。趙健說,他會在珠穆朗瑪峰下親手為我蓋一間房子,每天天明的時候都會聽見敲門聲,開門來說:“嗨,雪山先生,你請進!”桌子的玻璃板下麵還壓著我的照片,是我在海邊埋在沙子裏照的,那時候我剛剛升入大學,一切都遠遠沒有開始。照片旁邊是我給趙健規定的作息時間,包括“每晚十一點之前陪劉曉曉做她想做的任何事情,十一點之後陪劉曉曉睡覺”。我的淚大滴、大滴地落在桌子上,我不敢看玻璃上倒映的自己的影子,我退到床前,疲憊地躺下去,那感覺好熟悉,就像我昨夜還睡在趙健的臂彎裏一樣。我從枕頭上取下他的頭發,沒有當初那麼長了,但是對著光看進去,色澤和質地還是一樣,有一種與生俱來的金色光暈。我把這頭發死死地攥在手心裏,哦趙健,我要對你說的話你會相信嗎——你就是我想死死攥住的最後一個人,即便自尊心受辱、生存底線告急,也要拚命地攥住,永遠不肯鬆手——這是我離開你以後才發現的:我也會愛你直到我死去!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聽說靈魂有二十一克重,我想把趙健的靈魂吸進體內,讓他和我的靈魂永遠融為一體,我撫摸著胸口說:“別怕,健健康康,有我給你做伴。”
整整一夜我跪在地上翻看那些筆跡淩亂的詩行——雖然趙健用電腦起草詩歌,但他堅持要把自己寫的每一個字都抄在稿紙上。我想在趙健的詩歌裏尋找蛛絲馬跡,就像人們尋覓顧城和海子的一切痕跡,趙健理應得到人們對一個詩人的癡狂和迷醉。
我和趙健分手在春節前夕,在包括我家鄉在內的廣大南方地區布滿了冰霜的寒冷季節。我對他說:“我想回家。”於是接連五個深夜,趙健到北京站排隊給我買火車票,但是哪裏買得到啊,百年罕見的冰雨早讓祖國的雙腿不能動彈了。我還是對他說:“我就是要回家!”趙健也一籌莫展,他說什麼也不肯讓我坐飛機,他說天氣情況太惡劣了,怕我會像折斷翅膀的天鵝,再也飛不回來。他求我留下和他一起過年——我們正是在一年前的除夕夜鑿開了牆壁上的小孔,讓兩個房間的光交融在一起。
我對趙健大發脾氣,歇斯底裏地又打又罵,說了很多殘忍絕情的話。那天夜裏我始終背對著他,默默地聽憑委屈的淚水沾滿床頭。後來我實在忍無可忍,覺得仿佛有巨石壓在胸口、無數鬼怪正把我往地獄裏拉扯,我突然非常急迫地想要離開這裏跑到北京的上麵去看看星空和烏雲;呼吸一下從來不屬於地下的新鮮空氣;想要看到人們的臉,而不是永遠隔著木板聽見別人床鋪的嘎吱聲。我受夠了、受夠了地下的一切。於是我實在按捺不住這渴望,隻穿著睡衣就爬到了北京的上麵。
啊,下麵還一無所知的時候,北京的上麵已經是一個美麗的清晨了——我錯過了多少這樣的美妙光陰?我看見一群麻雀跳躍在枝頭樹梢,唱著啾啾唧唧單調而快樂的曲調。大街上溢滿灰蒙蒙仿佛觸手可及的霧氣,在偶爾闖入的行人和汽車身後重又聚攏變得濃稠——這座城市仿佛浸泡在牛奶裏,處處芬芳四溢。一兩家街邊的早點鋪正準備開門營業,一身油汙的店夥計無精打采地搬出招牌,他仿佛也被霧氣縹緲的北京城觸動了心底的思緒,在寒冷中兀自出了一會神,然後伸展兩臂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氣,精神百倍地開始了忙碌——油鍋已架好、煮餛飩的大鍋上溢滿白氣——無論如何這都是新一天的油條和餛飩。太陽出來了,霧氣漸漸消散,我看見天空呈現出夢幻一樣的色彩變化,東邊一線亮白耀眼,中間鋪開一片粉紅,西天還是青翠的藍色。
我被凍僵了,還是不肯回去,哆哆嗦嗦地把冰冷的雙手伸進睡衣口袋,那感覺就像在自己的皮箱裏意外發現了萬貫金銀,命運將莫名其妙地全然改變。我真的很想知道,是誰在那天光乍現的一瞬間把我命運的鐵軌並向了他方——我的睡衣兜裏裝著手機——我是突發奇想匆匆起床,在恍恍惚惚間來到外麵的,我的手機怎麼會在睡衣的口袋裏?難道真有所謂“命運呼叫轉移”?有時候生命的神奇之處是毫不掩飾、平鋪直敘的。
我拿起手機不假思索地給堯太昊打了電話,我對他說:“我想回家”,他答應一會就來接我,開車送我回去——矯情的淚水蓄勢而發,一切都仿佛是真情所至、水到渠成。
一件大衣披在我的身上,我猛然轉身,趙健就在身後,手機掉在地上。
“曉曉。”他撿起手機還給我。
“我……”
“我能抱抱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