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上帝曾教誨人們要走窄門,因為窄的門通往寬廣的天地。使我領悟這個道理的不是萬能的主,而是生活的真相。我大學畢業前後至少有兩年的時間輾轉居住在北京城的三家地下旅館裏。作為生我養我的家鄉,這座繁華的大都市就這樣向我敞開了一扇最窄的門戶。
地下室是高樓的基礎,也是社會的底層。那是一個富貴榮耀和城市文明拒絕染指的地方。地下室裏的人們,無論是常住戶還是暫住戶,他們每天都必須共用一個盥洗池、一個洗澡間,甚至一個廁所。在這樣的生存環境下,這裏的人們卻又竭盡所能地避免接觸,就連目光的對視都幾乎絕跡。仿佛我不揭穿你,你也不會出賣我一樣——貧窮和自卑是他們心照不宣的秘密。這窗戶紙一樣的秘密封閉了自我,也封閉了這個城市。
但是地下室在另一個感官領域裏又幾乎是完全開放共通的,那就是聽覺。當你靜處於三麵都隻是薄木板,大小隻有幾平方米的房間時,各種秘密就會立即“現聲”。閑言碎語、哭泣笑罵、歡呼呻吟……甚至打嗝放屁,一切私密會像幽靈一樣在你的耳畔飄來飄去。這裏的人們用耳朵分享彼此的生活,大家是寬容的也是慷慨的,更是無奈的——無奈的生活在一葉障目、掩耳盜鈴之中。
曾經,我真心地哀憐自己,真心地哀憐別人,但是我竟尋不到離開的勇氣和理由。畢竟一座萬人仰望、孕育無數輝煌夢想的大都市就在頭頂,就在區區十幾級台階之上,在一個仿佛真的觸手可及的前方。那裏有一扇門,時刻滲漏出希望的光。於是我變得平靜和淡漠,我知道我的同情心不值得一提,它無力拯救任何人。感謝地下室那位在我房門外迷路的先生,他長長的兩聲感歎“曲徑啊通幽啊,曲徑啊通幽啊!”忽然間一道通往人生真諦的門向我怦然開啟了。翌日清早我到城市的上麵,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剪斷了一頭的長發,我發誓我要寫完一本書,在頭發再次長長之前。
2009年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