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知奈何(1 / 3)

黑,無邊無際的黑,仿佛生生世世永不見光明……竭力伸出手去,卻隻是一陣撕心裂肺的痛楚,原來竟是冥冥之中的天羅地網,死死地纏了她,纏得她欲脫不能,纏進了骨骼肌理,纏著五髒六腑、三魂七魄都生生變了形,恨不得真拚卻一口氣,就要一個粉身碎骨,幹幹淨淨……

……

那一年她不過四歲,遠遠瞅見爹爹伴著貴客款款行來。她頭一次見到王府眾人那樣謙恭的神情,一路屏息靜氣,鴉靜無聲。她個子矮,瞅不清那人樣貌,便扯脫了乳母上前,在雪地上印了一個一個小腳印,分外顯眼。

爹爹急急道:“贏蘭自幼頑劣,不識禮數,讓殿下見笑了。”

他徐徐道:“皇兄,何必如此多禮。”隔著花盞清影,翩然玉立的青年對她微微一笑,雪胎梅骨亦難及。

……

入宮覲見,麵對自己爹爹的爹爹,卻連一聲“爺爺”也喚不得的冰冷帝王,她渾身都極不自在,本來熟記在心的宮規條律都忘得幹淨,連話也說不好。一旁的穆婕妤掩唇而笑:“渾然沒個郡主樣子,這樣無教,到底是父卑母賤……”

她不明其意,卻因那份惡意而本能地顰蹙。皇帝微眯起眼來,隻是笑道:“看她這樣子……”聲音越發低不可聞,幾如囈語,“倒是有幾分像……”

像誰?到底是誰……

她到底是誰?

……

她那樣喜歡他,那樣輕易地眷戀,那樣輕易地相信,那樣喜歡他。她還記得,他們之間第一次的親吻,彼此輕輕顫抖著,仿佛那一夜淅淅瀝瀝的春雨,遊離欲斷,卻怎樣也斷不開。她滿心都是甜蜜,握著他的手,隻願意一生一世也不要分開。

蝴蝶倦舞,燕子雙飛來又去。窗外是春暖花開,錦繡團簇,她也就當真以為,他們的未來會是春色滿園。

……

少年長發如雪,曾經一夜白頭,乾裏尋壬難認。曾經那樣溫柔凝視過她的眼眸,此刻卻浮起了薄薄一層血霧:“公主殿下,您滿意了嗎?”

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她腕上的銀鐲冰涼無溫,卻仿佛是從煉獄裏熔煉而出,烙在她的手腕上,燃起衝天的烈焰與血海。

生死有命,終究如陰陽一線,無法跨越。

……

長生獄,漫漫長夜,寂靜如死。她茫然看他,就如看那柄曾經尖銳華麗的古劍,浸飽了鮮血,沾滿了骨塋,曆經金戈百轉千折,終於斷裂。

成者為王敗者寇,他卻連寇也不算,隻是大逆不道的反賊。她從沒想過自己會那樣恨一個人,也從來沒想過,會有一個人在瀕死之際,也對她說:“如果你為我哭,我就是死也不會安心的。”

有一個人說過,除卻死生無大事。

可他並不曾告訴她,死是多輕鬆的一件事。金口禦言,一個音節,一個指令,便會是血流漂杵,白骨橫陳。

是他,無聲地告訴她,從高台上縱身而下,那樣輕易,便是死了。

墜下去……無止境地墜下去……凜冽的風夾著雪花擦過她的臉,像是刀鋒惡狠狠地劃過,可她一點也不覺得疼。

真的,竟是一點也不痛,隻是冷,漫漫的冷,無邊無際地湧上來,如身在夢境,好似一切都是虛假。細碎的雪花落在她的手指上,和著粘稠的血,融在了一起。

她隻來得及露出最後一絲笑,天地終於陷入永眠。

好冷……仿佛折膠墮指,三九寒窟……好痛……痛得恨不得自己速速去死……亦或現在已是輾轉掙紮,深陷阿鼻?那樣慘烈的酷刑,好似每一寸膚骨都被剝下來,隻剩下赤裸裸的一副魂魄。倘若有十殿閻羅,又當如何定奪,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愛別離苦、怨憎會苦、求不得苦、五陰熾盛苦,盡是苦澀,盡是絕望,一片嗜人的黑……

無邊幽冥之中,仍有聲音如影隨形,不死不休。那個輕柔的聲音,一直回蕩在她的耳畔,溫和而又怨毒地,你怎麼還不去死,你怎麼還不去死?

你怎麼還不去死?

去死……去死……隻要那麼輕輕一躍,便是永無葬身之地。這世間再多苦楚,再多背叛,也傷不得她了。再沒有人會尋找她,也沒有人會等待她,這萬事萬物,再也沒什麼能傷得了她。

這樣好,死是這樣好。可偏偏有人還不願讓她死,還要嘶聲力竭地讓她好好活著。

這是最可怕的夢魘,世界黑得那樣可怖,魑魅魍魎滴著血的爪步步逼近,她那樣害怕,掙紮著地伸出手,絕望地喊他的名字,可前塵後路,皆是空無一人。黑暗鋪天蓋地地壓下來,這塵中究竟多少白頭人……離別的依依承諾,生當複來歸,死當長相思。

亂世中的一對小兒女,最奢望的,也不過是在萬丈紅塵中能覓得一處容身之地。可連這樣微茫的希冀,竟也可望而不可即。

她的眼睫顫了顫,一顆淚猝然跌了出去,沒入精細錦緞,小小的一滴,仿佛根本沒有。

身畔爆發出驚喜的呼聲:“公主醒了!召姚太醫來……不不,速去通報殿下!”

那浩瀚無垠的黑暗,是無星無月的天幕,隕盡繁華,隔斷了碧落黃泉。她勉力抬起眼皮,這樣簡單的動作,如有千鈞重。

終於在那黑夜之中掙紮出一線光明。

她昏沉著喃喃。視物不清,隻似一片茫茫的空洞,像是墳塋的白。待到終於目清耳明,渾身卻痛得仿佛剛從炮烙之中抬出一般,連細微的喘氣也帶來不可抑製的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