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起了霧,雲團裏夾著些雨絲,潮乎乎陰沉沉的天氣令人備感壓抑。
念卿醒得極早,輕悄悄起床下樓,並未驚動霍仲亨。昨夜仲亨忙到淩晨,近天亮才睡,此時正是沉酣。侍從與司機備好車子候在門口,見管家撐了傘送念卿出來,忍不住暗自嘀咕,第一次見沈小姐這麼早出門,還挑這麼個淒風苦雨的天氣。
車子開了許久,臨近碼頭的時候沈小姐叫停下來,說要下車走走。侍從嚇了一跳,探頭見車外雨絲漸急,冷得人隻想往衣服裏縮。這樣的天氣走在外麵,可不把個柔柔弱弱的沈小姐凍壞了麼。但念卿堅持起來,是誰也攔不住的,最後侍從無奈,隻得讓司機開了車徐徐跟在她後麵。前麵已是碼頭,人群漸漸擁擠,都是一大早趕著乘船的人。見人群雜亂,侍從正要請沈小姐上車,一晃眼卻不見了沈念卿的蹤影,那黑衣窈窕的身影轉瞬融入人叢,四下都是撐傘的人,密密將視線擋了,哪來還看得到人。
汽笛聲震耳欲聾,輪船煙囪噴出股股濃煙,與海上霧靄一同湧動,將天空染上一層陰晦的灰。雨急浪翻的海麵連綿起伏,往南看,看不到盡頭。
南方,比這裏更溫暖晴朗的地方,聽說連冬天也不會寒冷,終年有暖暖陽光照耀,女子愛穿薄綢衫褲,有蜜色肌膚與甜美笑容……那裏,或許是適合他的地方。
行色匆匆的旅人攜著行李箱籠從眼前魚貫而過,與送別的親朋在入閘鐵欄外揮手道別,有人揮淚,有人不舍,更多人木然走過並不停留。熙熙攘攘的人群後麵,裹一身黑呢大衣的女子沉默立於簷下一隅,低簷軟帽綴著麵網,遮去了容貌。從她跟前走過的人,卻紛紛回頭張望,猜測這謎一般綽約女子是誰家貴眷,又在此送別何人。
開往南方的輪船又鳴響第二遍汽笛。笛響三遍船就開了,入閘口的船員不住催促旅客搬運行李,排在後頭的人開始焦急擠向前去。念卿低頭看表,時間已差不多了,四少卻仍未出現,莫非是臨時改變主意,又不肯去南邊了……站在這裏可以清晰看見入閘口的方向,左右有掛牌遮擋,卻不易被旁人瞧見。念卿漸漸有些焦慮,走出幾步朝來路眺望,卻不敢太露了行跡。一早得知薛晉銘南去的行期,彷徨再三還是決意來送他。仲亨雖不會計較,外頭人言卻是可畏……今日並非霍夫人送別前警備廳長薛晉銘,而是沈念卿送別薛四公子,僅僅是故人與故人的離別,無關是非與風月。
這是她的私事,無須驚動仲亨,無須侍從隨行,更無須讓四少知道她的到來。到今日塵埃落定,再相見也不過平添惆悵,他和她都不是沒有決斷的人。四少出獄已多日,念卿不曾探望,連禮數上的問候也沒有過;薛晉銘倒送來一份得體的禮物,為霍督軍與沈小姐的婚訊道賀,除此再無多言,也從此斷了往來。
今日不會再有人來送他,扈從如雲、一呼百應的薛四公子現在隻剩孤零零一個,連方洛麗也不會來了。前天夜裏方繼僥肝病發作,淩晨病逝於醫院。方夫人悲痛過度,臥床不起,料理喪事與照顧病母的責任,都落在方洛麗一人身上。
當天傍晚,程以臻帶來一隻信封交還念卿。裏頭原有念卿準備的一張洋行支票和一張去往南方的船票。退回來的信封裏,船票還在,取去了支票,再沒有別的話。
在為方繼僥周旋一事上,方夫人傾盡家產向北平打點,多方請人出麵說話。如今人去財盡,舉步維艱,方洛麗所需要的再不是愛情,而是錢和勢,令她能活下去的錢和勢。這恰恰是薛晉銘從前有,而現在無的——從前他有一切,唯獨對她沒有愛情,等到如今共曆患難,愛情或許會來時,她已不需要愛情。
一曲散去,該走的人都走了,不能走的也隻能背轉身,各自風雨各自行。
至於她,昔日雲漪,今日念卿,也隻能站在這裏,於無聲處,於落幕後,靜靜看他離去。
如同初見時,他靜靜笑著,看她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