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暮,廳中華燈漸次亮起,扶梯頂上水晶吊燈投下璀璨光芒,將她婀娜身影映得似真似幻。霍仲亨凝望階上的女子,心頭卻兜上初見她的幕幕光景,穿修女黑袍的她、華服耀眼的她,與眼前素麵朝天的她……紛紛疊印在一起。有一種人是天生的明星,即使不施脂粉,隱於人群,也會有華彩從骨子裏透出來。而他的念卿,恰是這般女子。霍仲亨欠身一笑,穩穩向她伸出手。她抿一絲笑意在唇邊,並不將手交給他,語聲亦清冷,“督軍在等誰?”這話來得奇突,霍仲亨卻沒有半分遲疑,朗聲清晰地回答,“我等的是沈念卿。”
隨他語聲落地,有純澈光彩從念卿眼底掠過,湛瑩的眸子幾乎奪去身後燈色。
不錯,從此她是洗盡鉛華的沈念卿,再不是浮華環繞的雲漪。旁人不明白的心思,唯他能懂,唯有霍仲亨懂得沈念卿——男裝素顏非為奪人眼目,隻不過,是她揮別過往的一點心跡。
念卿笑了,款款步下階梯,將手交到霍仲亨掌心,任他將她挽在臂彎。
副官許錚和侍從長郭培中俱是軍服鮮亮,率六名高級侍從早已候在門外。霍仲亨座車的白底紅字一號已換為黃底黑字一號,警戒車輛在前開道,侍從車輛隨後,雪亮車燈齊齊打開,一行車隊儀仗鮮明地駛出督軍府。
這樣的陣仗是念卿不曾見過的,往日她隻同他出席非官方的交際場合,而正式宴會上,以她的身份是不合宜的。念卿靜默下去,側目看窗外景物飛逝,心緒無端迷離。手上忽覺一暖,被他緊緊握住,他的拇指從她光潔修削的手指上摩挲而過,竟停在了無名指上。念卿心上沒來由一緊,回頭看他,卻見霍仲亨微闔著眼,似在深思又似心不在焉,並未看她一眼。
整天昏睡著,果真是睡迷糊了,竟想到哪裏去了。念卿側首一笑,仿佛覺得有沙子摻進身體裏,粗糲地磨在某處,分不清是不是痛。下意識去揉眼,卻覺出真有沙子,怕是從車窗外吹進來的。霍仲亨見她低頭揉眼,便伸臂攬過她,俯身小心吹去沙子。念卿眼裏紅紅,有淚水湧出來,霍仲亨一麵笑著,一麵拿手帕給她拭淚,那淚水幾番拭去卻又湧了出來。他頓住,抬起她下巴細細審視,見她眼裏有淚,唇邊卻帶笑。
“怎麼回事?”霍仲亨眉頭緊蹙,“又是什麼惹你不痛快,不痛快就說出來,哭什麼?”什麼心思被他直來直去地嚷出來,都變成沒意思了,念卿窒了片刻,不由笑起來。霍仲亨見她這樣笑,越發不安,耐著性子問:“是想你妹妹,還是擔心別的?”念卿抽出手笑道:“別胡猜,沙子迷了眼罷了。”霍仲亨看看她,轉頭悶聲不語。車子拐過一個轉彎時,他驀然啊的一聲。司機一驚,慌忙減速下來,見霍仲亨擺手示意無事,才又繼續行駛。霍仲亨挑眉笑看念卿,似終於猜透了極難的謎題,“你在氣顧青衣那回事?”他就這麼大大方方將顧青衣三個字提起來,倒叫念卿啼笑皆非,明知他想岔了,卻偏不否認,倒看他要說什麼。霍仲亨哈哈大笑,環在她腰間的手臂一緊,反倒問她:“既然知道這回事,為何不直接問我,你又不是那等小心眼的女人。”念卿啞然瞪了他半晌,終是無奈而笑,“你同什麼人做什麼事,總有你的道理,我又為什麼要問。”
“嘴硬!”霍仲亨笑斥她,“我不信世上有全然不吃醋的女人。”念卿靜了一下,淡淡笑道:“那麼,等到新人換舊人那天,我再吃醋不遲。 ”
霍仲亨搖頭笑,將她攬得更緊些,“念卿,你的毛病就是心重,什麼都不往好處想。”
仿佛果真是這樣,許久以來,她已習慣了事先想好最壞的可能。念卿低頭不語,良久才淡淡道,“你想偏了,顧小姐那回事我還真未細想過……當時隻道是末路,也就無心理這閑事。”
霍仲亨沉默片刻,想說什麼,卻隻歎了一聲。原本,他沒指望她怎樣,也不認為她應當堅貞不二。盡忠效死是男人的事,小女子辛苦求存已屬不易,是個男人便不該卷她進這渾水裏受累。薛晉銘旁的還好,唯獨這一件,他是不原諒的。
隻是,他未想到,這個女人偏就堅貞不二,偏就肯為他舍命。他一直都看低了她,直到那一刻,他的念卿光芒四射,奪盡眾人風采,比任何人都高貴。當她說,“從前是……一直是……”他便知道,傾此一生也不足以報她了。
“不,你不知道。”念卿平靜地抬眸看他,迎上他深深目光,“你在那時,即便真的棄了我,也不要緊。我那樣做,並不是為你。”霍仲亨目光變幻,溫柔神色斂進深不見底的眼瞳裏,卻仍是笑著,“那是為了什麼?”
“為了四個字。”念卿輕忽地笑。
霍仲亨神色凝重,卻聽她柔聲開口,“誌在家國。”
不是山盟海誓,不是你儂我儂,僅僅隻是他的家國之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