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沒過幾天,冬天就發現笑得有些早了。他創造的高雅境界很快殘破了,而且再也無法補綴。放眼看時,早已一地泥汙,尤其是那街那巷那人來車往的路上,瑞雪非但沒能掩映了塵泥,而塵泥卻糟染了冬天匠心凝製的潔物,好不傷情。
懊惱,沮喪,一蹶不振了吧?冬天!
冬天偏不這樣,硬要讓這天地有個潔淨,哪怕隻一會兒!於是,雪還會有,還會下。
1995年6月12日
咂摸冬天
我曾經想,冬天若是個人,是個有良知的人,準定難以活下去了。因為,在北方,或說在冬天可以企及的每一個角落,隻要有人,隻要有談話聲,對於冬天總是否定的,甚而是詛咒和惡罵。即使上了書報,變得文明起來的語言,也還有冷酷、惡寒等貶義之說。
好在冬天終歸不是個人,也就這麼活著,按照季節的交替準時來著,也準時去著,似乎還活得滿有滋味的。
算起來,我和冬天已廝磨過40餘個回合了,然而,對冬天的印象卻仍停留在眾所紛紜的口舌上。有一回,當然是在冬天的一回,我又遭了西北風的襲擊,遭了突兀而來的寒流的肆虐,忽然,就想到冬天的滋味了。冬天的滋味是什麼?這種滋味我雖然無數次品嚐過,這天又地地道道品嚐到了,可是真要我說出來,道明白,並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我沉吟著,掂量著,捕捉解釋這種滋味的合適語句。終於企及了這樣的場景,盡管這場景對於冬天的滋味來說還欠準確,更談不到貼切,但是,舍此就更無法表示了。因之,我隻好把這個蹩足的比喻說出來,這就是——冬天的滋味似乎像熱油鍋裏炸辣椒,刺鼻的味道騰空而起,撲麵而來,誰遇上了也會流涕滴淚打噴嚏,弄不好渾身少不了還得打哆嗦。
這麼想來,一種奇妙的變幻出現了,冬天好像成了眾人案頭上的一道菜了。倒也相似。
曾經有那麼個時候,冬天即是我的家常菜。像鄉鄰們離不開的辣椒一樣,在那個季節我無法不享受這樣的味道。辣椒和鄉鄰的緣份是篤定情深的。一日三餐,可以什麼菜也不要,惟有辣椒是不能缺少的。紅辣椒也好,青辣椒也罷;炒辣椒也好,醃辣椒也罷,甚而,生吃辣椒也可,隻是每頓飯離開了辣椒就無味,不香,沒法下咽。的確這樣,那時候,我的生活就彌漫在辣椒營造的氛圍中。不等天亮,不等太陽上來,不等那刺鼻的滋味消解消解,我就撲入其中。在那濃烈的辛辣中消受著生活賜予自己的日子。我的日子和冬天的冷酷,絞合得難分難解。我領受冬天的滋味不是一日三餐,而是每分每秒,除非我極早結束了戶外的生計躲進屋裏。可是,生計卻鉗製著我更多的在戶外活動,無論是在袒露的闊野上拾紅薯,還是在繁雜的鬧市上糶大米,也還是在僻遠的小徑上拉煤炭……都是我品味冬天的極好餐桌。
現今,冬天與我已不是往昔那種關係了,也可以說不是先前每日每日離不開的家常菜了。當冬天卷來的多數時候,我可以坐在屋裏喝茶,看報,塗塗寫寫,高興起來,必有三五同仁海闊天空。屋外飛揚的冬天的滋味,於屋內幾乎沒有什麼關聯。隻有偶爾到了野外,才能稍稍領會一下久違了的滋味。於是,冬天這道菜隻有偶爾才能顯擺在我的餐桌上。這道菜的味道,似乎還像是熱油鍋裏的辣椒,可是,僅僅這麼形容又覺得難盡人意。進而覺得,冬天這會兒變成了一道苦菜。我知道那苦菜入口是名副其實的苦,甚而讓人苦不堪言,苦得皺眉咂舌。然而,待苦味漸漸消散下去,一種清涼悄悄又從心底升起,口腔中盈繞了甘美,清爽。繼而,這甘美和清爽升躍到了頭腦之中,煩燥的頭腦漸漸冷靜鎮定,似乎穿越了時空,超越了環境,獨坐在山間野嶺,享一份少有的說不出的清醒。這麼咀嚼,冬天確是一道苦菜。它讓人,至少讓我不時品嚐苦盡甘來的味道,並由此憶及過去,留下永遠明晰的思維。
咂摸冬天,咂摸出不同凡響的滋味。開始明白詛咒冬天是人生的一種短淺,冬天自有冬天的活法,自有冬天的意義,很值得仔細咂摸。
1995年6月11日
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