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上海時期的葉天底
如果是五年製的學製,葉天底應該於1921年夏天才畢業的,但發生了一師風潮後,葉也沒有再在一師繼續上學,正如“四大金剛”們也離開了一師。可能葉天底覺得繼續上學已經沒有多大意思了,或者後來照曹聚仁的說法是,當時他們的心都野掉了,也沒有什麼心思再讀書了,所以在1920年的夏天,經陳望道的介紹,葉天底去了上海,當時是給《新青年》做校對,一方麵認識了沈定一、戴季陶等人,另一方麵又遇上了一師的老同學俞秀鬆、施存統等。革命和藝術在很多方麵都是相通的,葉天底舍藝術而投身革命,俞秀鬆是舍學問而革命,施存統倒是革命和理論兩不誤,不過他後來還是傾向於做理論了,這說明當時一定是革命更具吸引力吧,因為革命是潮流,是另一種時尚。
這個階段便有兩件事情值得一說的。
一件事情是在上海,葉天底成為中國社會主義青年團的創始人之一,這應該視作是職業革命家的開始。1920年8月22日上海社會主義青年團在上海成立,參加會議的有八個人,他們是俞秀鬆、李漢俊、陳望道、沈定一、袁振英、金家風、葉天底。這裏浙江人占了一半,一師的又占了三個,當然也有人把沈定一算作是一師的“校外輔導員”的(這將另文敘之)。現在一般的觀點是,俞秀鬆是青年團的主要創始人之一。為什麼要把俞推到前台,因為俞是受陳獨秀的委派組建青年團的。俞秀鬆是於1920年的3月到上海的,他是從北京工讀互助團回來的,當時是跟施存統一起到上海的,建黨之初,俞和施的名字是常常排在一起的。而1920年的葉天底,正好22歲,擱在今天也還在讀大學或開始外出打工了。
而在三個月前成立的“馬克思主義研究會”中,與參加青年團的名單就稍有出入,同樣是八名成員,他們是陳獨秀、楊明齋、戴季陶、李漢俊、沈定一、陳望道、俞秀鬆、施存統共八人,浙江的名單中,隻是葉天底和施存統互換。施存統在1920年8月份時已經準備去日本留學了,所以青年團中沒有他的名字。隻是在施存統後來的回憶中,說馬克思主義研究會中他隻記得有俞秀鬆,還有就是張太雷了。這就有比較大的出入了,而這樣的“出入”在中國現代史、中共黨史中是比比皆是,有的是因為資料匱乏記憶有誤,有的是觀點的原因導致“記憶有誤”。還好,古代尚有一本司馬遷之史記,現在還沒有一本權威的史記,特別是這民國以來一百年的史記。
上虞之水又從杭州流到了上海,上海是個大海港,近水樓台先得火,這“火”便是社會主義、馬克思主義之火,當然還應該包括無政府主義之火。在上海嗆一聲,也許在全國都能聽到,所以葉天底的職業革命之路,一開始應該還是頗為順暢的,不僅葉天底,從一師出去的這些學生領袖們,的確是有了施展手腳的舞台,那是因邵力子、戴季陶、沈定一和陳望道們已經為學生們鋪好了一個平台。
現在經常被提及的一個地名就是上海新漁陽裏6號,那裏有一所外國語學社,當時就是由共產主義小組辦的,也是團機關的所在地。當時的四個負責人和工作人員中,除了楊明齋,其餘三個都是一師的同學——俞秀鬆任秘書,葉天底和施存統主持團務。當時他們學的外國語主要就是俄語,葉天底也在此攻讀俄語和馬克思主義的著作,當時中國的這一批青年學子大約已經認識到,中俄兩國國情況雖然不一,但俄國人走的道路是值得學習和借鑒的。
還有一事就是到上海之後跟老師們的一些關係,從《葉天底烈士傳集》一書中看,他個人的文字作品主要有兩部分,一部分是發表在他後來所編輯的教育類報刊上的,另一部分多是發表在《民國日報》的“覺悟副刊”和“藝術評論”版麵上的。
葉天底的文才究竟如何,我們可以從他的一篇《雜感》和一首小詩中可以略見一斑。他的一篇《雜感》有兩則——
一,肉麻當有趣
近來有一些人。嘴上處處說著新時代新潮流的時話,卻把之乎者也的陳詞濫調混在一起。這一流人。在一二年前想學做一個頭腦清楚的人,曾經像活猻學戲地也做過三不像的語體文,近來大概因為學不像而失望了,或者還在竭力地學習著所謂的“文人”,因為為中國古不定期的文人,從來沒有做過現在的現代語的又或者另有作用罷,居然就做什麼羅丹其人者,什麼偕劉子某某王子某某等詞了。以現在還是二十幾歲或三十幾歲的學生,學習那樣老腐迂儒的口腔來,還自以為有趣,而且所做文言文是僵硬的,真使人肉麻嗬!
二,名人名作底新意義
普通一般所謂底名作,是因為人“好”而為社會所聞名的。但是現在在這名人名作,卻有一個新的意義了:“壞”而為社會聞名的,也可做為名人名作。譬如性好訴訟,善寫捏造信,長於拍馬吹牛的研究藝術的人,一般認為是“好”人:又臂如抄襲來的創作,被人評為“綠溝突起”的繪畫,一般人認為是壞的作品,隻是因為這些“壞”為社會所聞名了,於是便成為名人和名作。
《民國日報》附刊《藝術評論》中華民國十二年十二月念四日(原如此)
葉天底的詩歌也寫得不錯,由此可以相信《情書一束》中是有他的“原創”的。他的有些詩很是切合時事的,比如寫1923年的《日本大地震》的,不過更有詩意的還是她的那些短詩,如《小詩——讀舊日記》,其風格跟汪靜之、潘漠華、馮雪峰同學的湖畔詩風是比較接近的——
一
在陰濕的破牆角的斷磚上。
偶然瞥見了蝸牛行過,
一條銀色的痕跡。
二
啜著濃茶,
呤練著苦句,
那是詩人底唇邊上的
一種不可分解的滋味呀!
三
——吳娘北返
空留著夢樣的楊柳了,
好冥暗的西湖嗬!
四
臉兒緊貼著膩軟的小頰。
沉醉著乳花香的
一個獨身者。
《民國日報》附刊《覺悟》中華民國十二年九月七日
還有的作品是他與沈定一(筆名為沈玄廬)和陳望道一起完成的。據“傳集”中說,有一天,沈定一贈給葉天底一幅《竹石畫》,畫意是一塊大石頭下,一支竹筍頑強地破土而出。陳望道在這幅畫上題詞:“石壓筍,筍斜出,搬開大石頭,新竹根根筆頭直。”而更為著名的一幅畫是葉天底在1920年創作的《磕簍與蟹》,“傳集”上是能看到這樣一幅畫的大致樣子,但因為是翻拍翻印的緣故,已經很不清楚了,而且所作的注解上又說陳望道的題詞是譯自日本水野葉舟著的小品作法中的一段——
無論什麼藝術都是從人生出的,如果藝術隻是一種因襲的技術,那就隻要熟練,隨便的什麼人都有好的作品。但是什麼人都曉得這是不可能的事。藝術的作品是人的靈魂的產兒,必須那人的靈魂有攝取自然的力量才能生出那個人的話,所以那個人的本身如果沒有美麗的靈魂,豐腴的心境,自然是不對。那一個人撥開胸襟的自然極正直極公平,並不特別慈愛什麼人,虐待什麼人。去求他,他就給你去敲門,他就開。他時常坦露著他的心,想同人說話,隻要人類有碰他的誠意,自然的玄妙就在人類胸前盡情顯露了!
這無疑是蠻藝術蠻理論的文字,而沈定一所題的文字則是很幽默生動的——
箝斷稻草根,來吃現成稻,成群結隊由你的橫行,把便宜事都占盡了,如今成串成串地縛住你們的,就是你們箝斷的那根草。
你們吃飽了,養肥了,但是磕簍也編好了,酒也香了,湯也沸了,你們紅了,他們的臉上也紅了;他們飽了,你們那裏去了?
據我現在的推論,這幅畫應是葉天底作為見麵禮而送給沈定一的,且事先又讓陳望道先題好了詞,然後可能是沈定一又有感而發,在日本人的話語之後又題上了自己的一段,這或許也把《磕簍與蟹》的畫意給點了出來了。
作為陳望道的學生,葉天底也和老師在《民國日報》1921年的五一專刊上合作了一把,即由葉天底作《世風》的畫作,由陳望道題《世風》二字。《傳集》中收錄的葉天底的十幾篇文學作品,無論詩還是散文,小說還是獨幕劇,無一不是發表在《民國日報》上的,再加上他的藝術評論,包括他和陳望道合譯的夏目漱石的文章,也是在此報上發表的,這說明當時葉天底跟陳望道、戴季陶和邵力子等都走得很近,這裏既有一師的關係,也有同是浙江人的鄉情,再加上誌同道合,所以這應該視作是葉天底最為美好的一段時光。此外《傳集》還收了他給趙平福同學(柔石)的畫作,而從其不多的書法和印章來看,他的畫作確是頗有造詣的。
在上海的葉天底,大約是有些春風得意馬蹄疾的。
但是葉天底的人生之路注定是不太順利的。1921年春,他獲得了一個好機會,要跟王一飛等赴蘇聯學習,但因其猝發傷寒,竟不能成行。再加上當時團組織因種種原因奉命臨時解散,他便隻能回老家養病了。這也是他第一次回家養病。病中的葉天底終日思考的仍是革命事業。這年夏天,他給上海的朋友寫信說:“‘墮落便是心死’,我身不死,我心決不先死……我昨天已有信給望道先生和別的友人了。問幾個共產黨機關中有否缺少辦事,倘若接到他們的信,說缺人辦事,我立刻要帶著藥罐去。”
“我立刻要帶著藥罐去”這不是行為藝術,而是革命本身。藝術可能會成為飯碗,但革命卻是一種出路,是個人和民族的出路,葉天底選擇了後者。他雖然沒有像王一飛和他的同學俞秀鬆、宣中華等去蘇聯學習,但革命之信念卻是在養病中更加堅定和迫切了。
三.在上虞和上海之間
1921年底,葉天底病情稍有好轉,即到上虞第一小學任教。他利用教書這個有利條件,積極推行新國語運動,提倡白話文,在師生中傳播革命思想。這其實就是一師的做派,隻不過他把一師學到的東西帶到了農村,從這一點上來說,葉天底也是一師培養出來的好學生,如果從教書育人這一點上來說,經先生是會感到欣慰的。
1922年9月上虞春暉中學正式開學,葉天底應聘到該校教務處工作,這無疑是浙江一師所提倡的新思想、新文化、新教育的又一基地。這裏有當年的老師,也有當年的同學,比如豐子愷。而當豐子愷因外出缺勤時,便常常是由葉天底去代課。在在冬季農閑時節,葉天底和同事們在校外辦起了農人夜校,組織附近農民學習文化,啟發他們的思想覺悟。葉天底還撰寫了《白馬湖上伴農民讀書半年》一文,記述了這一段經曆,這大約也是我所見到的葉天底最樸實最好的文字,比他寫的那些詩歌要好,也是因為很少有人會寫這麼樸實的文字,這裏的一個先決條件是,因為沒有人做過這樣的事情。葉在該文中說——語體文在農民方麵教起來,初起似和文言文感到同樣的困難,因為他們所說的完全是土語,讀語體文時仍舊和讀文言文時的同學費勁的,等到他們明白了各種代名詞、疑問副詞和動詞等同詞底的語尾底意思之後,立刻就很能讀能寫了。因為土語裏麵官底發音,除出上麵那些詞底字音之外,大概相差不很遠,所以隻要上麵那些詞能夠懂了——如“你、他”就是土語“儂、伊”,“你們”就是“乃”,“怎麼、這麼、那麼”就是“奈格、一麼、那末”,“好的、去了、坐著”就是“好個、去者、坐東”……日常寫寫,就很可以使別人看得懂了,也可看市鎮中常見的傳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