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始有點厭倦了,
想請個無期的長假;
不知生活之神,
能給我批準不能?
二
如果批準了,
我這陳舊而且破損了的軀體,
最好送到修理軀幹的機關中,
分別裝進了玻璃瓶,
讓它在酒精中陶醉著。
三
我平生不大能喝酒?
但是卻羨慕人家的沉醉;
現在在在無期的休假中,
得到了酒精的陶醉,
也足以彌補生平的缺憾。
一九三一年七月十七日,杭州。
四
假使沒有陶醉酒精的福分。
那麼,錢塘江上
鱉子門前,
趁著回潮入海的餘勢,
步伍員,文種的後塵。
五
乘長風破萬裏浪,
生平也曾有過幾次,
到這一次最末的旅行,
還能得到這個機會,
不是很痛快很欣幸的事嗎?
一九三一年七月二十日,杭州。
(見《白屋書信》,1932年5月上海大夏書局)
1932年月日,劉大白閉上了眼睛。這是一位詩人,是一位歐化老少年,他有著比雪還潔白的情懷,又懷著血一樣的激情投身革命,當血噴在潔白的雪地上時,他的生命便走到了盡頭。
劉大白的半生時間都生活在杭州,他的白屋也在杭州,最後也是死於杭州,最後葬於杭州靈隱,而沒有如他遺囑中所說的進行水葬。劉大白墓地位於靈隱法雲弄杭州雕塑院內。而他住過的白屋,杭州解放路皮市巷口的香溢大酒店的界石上,還算是刻有“白屋”二字。我曾經嚐試著從白屋步行到今天鳳起路(當年貢院前的)的浙江一師(今天的杭州高級中學),那就是從迎紫路(解放路)、英士街(平海路)、錢塘路(慶春路)再到鳳起路,花時約35分鍾,其中又經數個紅綠燈。
當年劉大白從白屋到浙江一師,要花時多少呢?
過去三十年最好的光陰,都是用在拚死做工,養家活口之上,這就是我一生的功名事業。現在右半邊頭頂之痛,雖然已經不軟,仍舊是低平的。現在用心之後,右半腦仍痛,左半身仍有些繃緊,唯已比前強壯耳。
水手劉延陵:道不行,乘桴浮於海
中國現代詩人中,有兩位詩人因為麵容長相的關係,而飽受愛情的折磨。一位是杭州的寫出了《雨巷》的戴望舒,相傳他有一臉的麻子,不過他的女友和夫人,從照片看都是美人;還有一位就是在杭州的浙江一師教過書的劉延陵,相傳他在江蘇南通讀師範時和一女生相戀且私訂終身,此女生的身份是蘇州繡花大王的女兒,誰知劉延陵後來因患天花而成了麻臉,千金小姐便棄他而去,這讓他身受刺激。相傳劉延陵三十歲後即患腦疾,幾乎不能寫作和工作。終其原因,多數皆說是因用腦過度,直到晚年(八十歲之後),劉延陵才說腦子也才好了百分之九十五。
現在看來,用腦過度一說如果能成立的話,受刺激恐怕還是一個重要的原因。因為我看不少數學大家,比如說像華羅庚和陳省身這樣的,晚年幾乎都沒有謝頂,我在想數學家的用腦可能不比詩人文學家少吧,最近還聽說多動動腦可以防老年癡呆。倒是劉延陵的學生汪靜之,對於老師的腦疾有另一種解釋。他在1993年寫就的《回憶劉延陵師》一文中說——
當時上海的電車始終是開門的,開動時也不關車門。乘客在電車開動行進時,隨時隨地可以跳上電車,可以跳下電車。劉老師在一次電車上,看見劉師母在馬路邊上走,劉老師就跳下電車,沒有站穩,仰麵倒在地上,後腦著地,結果腦震蕩了。以後仍能教書,寫文章就困難了。劉老師真是不幸!
一個腦疾,三個版本,一是用腦過度,二是受刺激,三是得過腦震蕩。也許汪靜之的說法也是對的,除了用腦過度、受刺激之外,腦部受外傷也是一個原因吧。說劉延陵而扯出汪靜之,除了他們同為詩人之外,很重要的一條,他們是師生關係。劉延陵是1921年的寒假之後來到杭州的浙江一師教書的,教英文並且成為當時浙江一師為主的晨光詩社的顧問,同為顧問的還有朱自清和葉聖陶老師,他們三人,再加上一個叫王淮君的,被後人稱作為浙一師的“後四大金剛”,這是相對於經校長在任時的前“四大金剛”而言的,那是指劉大白、陳望道、夏丏尊和李次九這四位先生。在杭州教育界,有稱老一德高望重的師者為
“金剛”的。
現在學界普遍有一個觀點,就浙江一師來說,說前四大金剛,劉大白、陳望道、夏丏尊和李次九教出來的學生都是活動家和造反派,諸如施存統、俞秀鬆、宣中華、汪壽華等,而後四大金剛,比如我們知道的前三位都是詩人,所以他們教出來的學生也都是詩人文學家,晨光詩社、湖畔詩社就是在那個階段成立的,特別是劉延陵,還為學生汪靜之的《惠的風》寫過序(可參見《湖畔不是風流地》一文)。
被稱作五四詩人的劉延陵,也是因為湖畔詩社,因為浙江一師在上世紀八十年代(現為杭州高級中學)整理校史、舉辦校慶活動而被尋找到的。他在幾乎失蹤了半個多世紀之後,才重新出現在華文世界的視野裏。
劉延陵的另一位學生就是曹聚仁,曹聚仁著文甚多,不過對於劉師,他似乎筆墨也不多,這可能也是晚年寫回憶錄的一個問題,因為身邊無多少可引述的文字,所以便是寥寥數筆了。曹說——我編次《浙潮第一聲》的時候,劉延陵師曾經替我寫序文,其中有這麼一段話“思痛正如身經百戰的老將,撫著身上的創痕,英氣勃勃,依然想躍馬上沙場去。又如,給愛人咬了一口,越痛越想送給她去咬。”這話頗有詩意。劉師本是詩人……我隻知道那些詩,都是抒情詩。跟劉大白師的抒情詩又不相同。延陵師教我們英文,他的詩頗受莎士比亞的影響,他的詩是新詩。
曹聚仁後來還說到劉延陵的兒子曾經找過他,不過也是語焉不詳了。而劉延師寫曹聚仁,似乎文字還要多一些,晚年(1983年3月,那時他應該已經90高齡了)他應邀為杭州一中校慶(該校的前身就是浙江一師)的《憶舊興感》——1920年春,我開始到杭州一師教書。數周後某日吃過晚飯,偕同事顧某先生往校外散步,不久即與一師的兩學生走在一起,彼此遂搭訕起來。我問他倆的姓名和在校的年級,因而知道他倆同在三年級肄業。他倆之中修長的一位自稱姓王,諸暨縣人,短小的一位大約十八九歲,卻從他的藍灰色製服胸前的袋裏掏出一張白色名片來,捧著呈給我看。在它的中央,縱列著宋體的“曹聚仁”三個字;它的右邊是一片空白;它的左下角上民沒有照例列出他的籍貫,卻印著雙行縱列的四個較小的仿宋體字“世界公民”……
63年前的事情,劉延陵還記得清清楚楚,而且點晴之筆也很是獨到——他的名片上不表明籍貫而自稱做世界一分子,正反映出新文化運動對當時學生所生的影響。
劉延陵在浙江一師任教時的軼事留下來的不多,有時我甚至覺得如果曹聚仁不寫,汪靜之後來又不回憶,那幾乎就很難情景再現了,晚年的葉聖陶倒是有和劉延陵通信的,不過那已經是互道近況而不提舊事了,從現在能看到的劉延陵親自撰寫的《浙江第一師範十日刊》發刊辭來看,他對於學生社團活動,還是介入頗深的,因為他把發刊辭是寫得很是幹脆的——“我們的宗旨”:“第一是赤條條地發表我們校裏的實況”,“第二是切切實實說出我們的理想”。劉延陵說到,“這一年以來,稱讚浙江第一師範的也有,罵浙江第一師範的也有,甚而至於要想破壞浙江第一師範的也有。我們不喜歡他們的稱讚,怨恨他們的罵和破壞;我們隻可惜他們的稱讚,罵、破壞,都沒得當。因為稱讚錯了,教我們受不下去;罵錯了,破壞錯了,教我們忍不下去……”
今天看來,這樣的發刊辭,不僅是用心的,而且還是用力的,注意此文寫作的時間,是1920年的11月10日,這也正是《浙江第一師範十日刊》的出版日期。
當然,畢竟因為年代久遠,關於劉延陵是哪一年到浙江一師教書,以及哪一年離開的,不同的版本是有出入的。劉延陵說自己是1920年春到杭州任教的,且說“我與朱自清兄在一師服務都不過三四年”,而在相對權威的,也是劉延陵唯一的一本個人作品集《劉延陵詩文集》的序中,研究者兼好友鄭子瑜先生是這樣寫的——
“1921年,劉延陵與朱自清、葉聖陶同在上海吳淞的中國公學教書”……
“1921年寒假以後,劉延陵到浙江省立一師任教。第二年考取官費,前往美國西雅圖州立大學攻讀經濟學,一年後因腦病發作全身衰弱不堪,隻好入療養院療養,錢也因此用盡了……”
很顯然,這跟劉延陵的自述是有較大出入的。不過從1922年6月,劉延陵與朱自清在杭州活佛照相館與汪靜之、潘漠華和馮雪峰等晨光社成員的合影來看,此時他在杭州肯定是千真萬確的。而從1920年的11月10日他為校刊寫發刊辭來看,192011月年他的確就在杭州任教了。
不過當時有名的教師,在中學任教,多半也是一個跳板,這中間到處兼課也是常有的事情。這也說明五四那一代文人的道路還是頗為現實的,是為生計考慮的,先有個職業,然後再找機會圖謀出國或發展。所以浙江一師出了不少有名的老師,但是能在那裏教個幾年以上的,就屬鳳毛麟角了,像夏丏尊這樣自己說真正喜歡在中學任教而不喜歡在大學任教的,那是少之又少。名師雖然是走馬燈的換,但這更顯示出了浙江一師的偉大和不易,也顯示了這些名師的影響力。當年已經作為名詩人的劉延陵,在1922的元旦,就和朱自清和葉聖陶創辦了中國的第一本詩刊,後來參加進來的還有俞平伯。原來我們隻知道朱自清是散文大家,葉聖陶是小說家和語文教育家,俞平伯是紅學家,殊不知當年他們都是繆斯的愛好者,尤是朱自清先生,還有論新詩的專著問世,包括他對湖畔詩人的評論,都是起到重要作用的。
中國新詩已經有一百年的曆史了,這當中劉延陵是先行者,這種先行的姿態,不僅是因為他的創作實踐和提攜後進,更多的可能還在他的詩歌理論。比較客觀地說,《劉延陵詩文集》中,文似乎要比詩來得更為可讀一些,但劉延陵卻是以詩著稱於世,我想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因為他是先行者。當時的《詩》月刊,除了發表朱自清、葉聖陶、俞平伯和劉延陵的詩作外,還經常發表劉複、胡適、周作人、汪靜之、徐玉諾、馮文炳的文字。我覺得劉延陵的厲害在於他對新詩的眼光,第一是世界的,第二又是中國的。
關於世界,是指新詩乃世界性的潮流,劉延陵有這麼一段話——並非中國所特有,中國詩的革新不過是大江的一個支流。現在中國還有逆這個江流而上的人,我想如把這支水的來源與現狀告訴他們,且對他們說現在的潮流是何種意義,這或者也能令一般逆流的人覺醒一點。
關於中國,劉師說(這已經是上世紀八十年代的話了,當然屬於事後諸葛亮)——“我覺得七十年前我國的新詩崛起之時,它總共負起了“返古”與“創新”的兩種使命。所謂“返古”,是指它要解除舊詩詞在格律方麵加於作者的束縛,讓他們以類似《詩經》與歌謠的自由形式來寫作。所謂“創新”,是指它除保存了一部分傳統的寫詩法之外,也提倡用新的表現法(包括用新的修辭法與西洋詩的形式)來寫現代人的思想與感情。”
今天看來,劉延陵所說的“返古”還是頗有新意的,隻有身處潮流且一直關注的人,才有如此清醒的認識。要注意劉延陵大半生客居海外,在他的視野中,顯然還包括了台灣的新詩創作和理論。
劉延陵的悲哀,是因為他至死也沒有正式出版過一部個人詩集,雖然他是中國第一本《詩》刊的創辦人,然而他的詩隻是被選入各種選本而已,所以當我們這一輩人開始學作詩歌時,也就把他看作是“出土文物”了。因為時空的距離,我們看那些詩作時,自然少了一些崇拜的感覺了,因為新詩不是中國畫。另外一點,我覺得中國的新詩人基本就是一首詩主義,這也就是說,一個詩人要成名,非得有一首代表作不可,比如前麵提到的戴望舒,他有一首《雨巷》,徐誌摩有一首《再別康橋》,郭沫若有《爐中煤》,艾青有《大堰河,我的保姆》,臧克家有《有的人》,上世紀八十年代後,顧城、食指、北島、舒婷和海子皆有可以收入中學課本的詩,那麼劉延陵呢,他的影響力就僅僅局限於文學圈的範疇裏,這跟詩人和出版家邵洵美等相似,劉延陵公認的代表作就是《水手》——
月在天上,
船在海上,
他兩隻手捧住麵孔,
躲在擺舵的黑暗地方。
他怕見月兒眨眼,
海兒掀浪,
引他看水天接處的故鄉。
但他卻想到了
石榴花開得鮮明的井旁,
那人兒正架竹子,
曬她的青布衣裳。
最好的句子,不用我作提示,那也就是最後三句。詩名叫《水手》,這還是很洋化的,讓人想起西班牙詩人洛爾迦的歌謠風格,而劉延陵的寫法,卻又是很中國的。連曹聚仁也看出來了,他的詩作和劉大白的還是有所不同的。文學評論家梁宗岱更是有很高的評價,在他寫給徐誌摩的書信中認為它“那麼單純,那麼鮮氣撲人”,並且把它與徐誌摩的《落葉小唱》、冰心的《繁星春水》以及宗白華的《流雲》等一類詩集中的幾首“都是很好的詩”相提並論。
除了《水手》之外,我以為像《秋風》這樣的也堪稱佳作——
秋風
秋風回到了江南,
江南的黃葉就一陣落下來了。
落下來還飛起來,
又是一陣秋風
把他們打下來了。
打下來的黃葉
在地上吱吱地響:
“不要緊,
我們明年再來就是了。”
考量詩人的一生,當秋風再一次回到江南時,詩人的明年就再也沒有再來。
因為更大更猛的秋風席卷了一個時代和社會,作為一名水手,他漂泊在海上,終老在海外。1937年抗戰爆發後他響應號召去吉隆坡參加抗戰宣傳,此前他在上海的暨南大學任教,當時是得到邵力子先生的介紹而去《中國報》做編輯的。兩年後定居新加坡。在海外的日子,他做編輯,教書,在新加坡淪陷後甚至也以擺舊書攤為生,抗戰勝利後他還是做編輯和教書,但是創作甚少了。一是因為腦疾,二是因為生計,同時我想也是他遠離祖國和朋友,那種創作的熱情和氣場都沒有了。劉延陵大約寫於1947年的《大半生之痛史》,既是腦疾頭痛之痛,更是人生的苦痛之痛。他的文章一開頭就說:“二十五歲開始做事,月薪僅四十元,一身外須養三口。二十八歲月薪七十元。一身之外,須養五口……三十一歲下半年起養六口,因為雪生有一奶媽……三十歲杭兒去世,其母去世,養五口。以後雪生回家,人口最多時養七口,而病狀照舊。的有進款皆是犧牲自己的健康與幸福得來的,拚性命得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