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曾國藩其人,曆來毀譽不一。毀之者以章炳麟為代表,他在《檢論·雜誌》中說:“要其天資,亟功名善變人也。始在翰林,豔舉聲律書法以歆諸弟。稍遊諸公名卿間而慕聲譽,沾沾以文辭蔽道真。金陵之舉,功成於曆試,亦有群率張其羽翮,非深根寧極,舉而措之為事業也,所誌不過封徹侯,圖紫光。……死三十年,其家人猶曰吾祖民賊。悲夫,雖孝子慈孫,百世不能改也。”譽之者亦多,一切佳辭美譽無所不至,最為全麵而又條理化了的莫過於郭斌和發表於天津《大公報》文學副刊的《曾文正公與中國文化》:“曾文正公有宗教家之信仰而無其迷妄,有道德家之篤實而無其迂腐,有藝術家之文采而無其浮華,有哲學家之深思而無其空鑿,有科學家之條理而無其支離,有政治家之手腕而無其權詐,有軍事家之韜略而無其殘忍。”
上述毀譽兩說表麵上看形若冰炭,但實質上相去並不甚遠,因為章炳麟已經說得十分清楚:“譽之則為聖相,讞之則為元凶。”也就是說,從表麵現象看似乎是聖相,但根據具體事實分析判斷,便看出元凶的真麵目。郭氏所作七家之讚譽,正是從表麵現象說的,遺憾的是並未說準。比如宗教家,曾國藩是否信教,事無可考,至於迷妄,卻屢屢有之,而且迷妄到了相當愚昧的程度。再如哲學家之深思,也不全合乎事實,曾國藩好深思,但他思的並非真正意義上的哲學,往往是家庭田舍、人際往來之類的世俗之學,盡管其中也包含著一定的哲理。而郭氏所說,最不符合事實的是“有軍事家的韜略而無其殘忍”了。曾國藩有軍事家的韜略或許也是事實,但其為人之殘忍好殺,卻超過了任何一個軍事家。他一貫自詡“以殺人為業”,並再三教誨其弟曾國荃:“既已帶兵,以殺人為業,何必以多殺人為悔?”曾國荃兵圍安慶,城外赤崗四孤壘數千人先後投誠,曾國藩一再給曾國荃去信,促其務必盡行殺戮。既殺之後,十分得意,致信曾國潢:“二十九日有三壘出降,全數殺之。”安慶城外因殺人過多,環境大受汙染,曾國藩寫信給曾國荃:“弟處殺人甚多,腥臭之氣,炎暑熏蒸,恐易生病,又加日夜防守,餘實不放心。宜將賊屍設法埋之,或用舊船載棄大江之中。”安慶將破,曾國藩又告誡曾國荃:“克城以多殺為妥。”據其幕僚趙烈文所記,安慶一戰,太平軍傷亡精銳三萬餘人,其中死於攻戰者萬餘人,城陷後被殺者萬餘人,被俘或投降後被殺者又萬餘人,而所殺百姓不在其列。如此殺人魔王,能說“無其殘忍”嗎?
其實,像曾國藩這樣曆史背景複雜而性格多重化的人物,其思想和行為之間並不存在表象與實質的嚴重對立,形成對立的是他多重性格中彼此的反差。這種反差又突出地集中表現在他對家庭和社會之間的不同情趣、不同觀點和不同的責任感與價值觀上。曾國藩嚴於律己,克勤克儉,無日不在讀書,無日不在做事。他的日記一直寫到臨死前一天,主要不是為了記事,而是視為一門自我修養的功課。為人畢生如此,確實難能可貴。不過他這樣做的目的,主要是為了曾氏一家,為了曾家的榮耀,為了曾家的富貴長久。他對家庭極端關愛,在處理家庭關係上始終表現出一種長子長兄的表率姿態,一事當前,先為自己的長輩和弟妹著想,而將自己擺在一邊。他的家書寫得纏綿勤密,誠實感人。在外時,對家中情況的了解唯恐不細;在家時,牽掛著在外的每個成員,唯恐有半點閃失。他的家書總是那樣溫馨,宛如一股永不幹涸的暖流,終年不斷地向每個親人的心田傾注。
遺憾的是,曾國藩的關愛心和責任感多限於家庭、親族和朋友,對社會卻是另一副心腸和麵孔。盡管他也常說“治國平天下”一類的話,也引用過張載“民胞物與”的名言,但這些僅是一種外表的文飾。實際上,他把社會作為攫取和掠索的對象,總想從中獲得更多以肥其私,而沒想到如何去改善它,使眾多的人得到好處,即章炳麟說的“非深根寧極,舉而措之為事業也”。正因為他沒有“舉而措之為事業”的胸懷,所以對國家、對社會、對民眾完全沒有了對家庭的那份熱情和責任,先儒那種愛人為仁、為民做主、公而忘私、舍身體國的精神在曾國藩身上幾乎找不到痕跡。他在任兩江總督期間,親眼看到所轄地區公開殺賣人肉,他可以不采取任何措施製止,卻在家書中以當前市場人肉價多少錢一斤作為談資,而且是那樣地心氣平和。辦理天津教案期間,不顧時局緊張、朝廷焦灼、百姓呼聲,一味尋機回避,生怕自己被牽扯進去。他到達天津後的第二天,即寫信給兒子曾紀澤說:“辦理全無頭緒,亦斷不能輕請回省,且看數日後機緣如何。”不久,寫信埋怨說:“吾目昏頭暈,心膽俱裂,不料老年遘此大難……名裂而無救於身之敗。”“如兩酋皆回京議事,餘亦可奏請還省矣。”曾國藩從到天津的那天起,想的就是如何尋機奏請回省城保定,根本無心在天津辦案。身為一品大員,朝廷倚弼,遇事竟如此自私,其為人不足道,也就十分清楚了。所以,章炳麟“譽之則為聖相,讞之則為元凶”的評價,並非全無道理,隻是“譽”與“讞”不便相對成文,而現象與本質區分又不足以說明其事,故不如改作“從小處看似是聖人,從大處看卻是小人”來得較為貼切,盡管曾國藩的小處不無可議之處,而其大處也有值得肯定之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