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應鬆
對城市的指責是所有從鄉下來的城市寓居者們的眾口之辭。許許多多的人因為各種原因(讀書或者打工)來到了城市,可是隻要他們提起筆,城市在他們的筆下幾乎沒有好印象,它人情淡薄,灰塵迷蒙,沒有家的感覺,嘈雜、充滿了邪惡和陷阱,人們勾心鬥角,爾虞我詐,沒有安全感。而故鄉的一切卻顯得是那麼美好,她有好山好水,鄉親們有情有義,叫著他(她)的乳名,每一條泥濘的小路都無比親切,她的楊柳才是楊柳,她的天才是天,連她的土不啦嘰的歌聲也比城市的所有歌聲都動聽。
這隻是人們的一種慣常心態罷了。其實,人們的內心未必這麼想。在泥濘的小路,你去父親清明的墳上,你的心一定是非常複雜的,你的皮鞋扯著泥巴;當你坐在寬大的城市的客廳裏,翹著下班回來的腳,一個人聽一張自己喜歡的CD,莫非它的沉醉真在一個鄉下大嫂吼出的民歌聲之下?你滿懷熱情地向久別的鄉村春節撲去,那乏味的火塘煙熏火燎的日子,那零星的鞭炮聲,那冷寂的禾場上的草垛和枯黃的刈割後的水田,真會讓你樂不思蜀?
一千遍地詛咒過城市之後,我們這些人,對它漠視和極不信任之後,卻依然津津有味地生活在這裏,在資訊發達、朋友滿天、光怪陸離的城市裏。雖然我們一千遍地懷念那田野的寧靜,可是在周末我們還是願意擠進熱鬧的大街和擁擠的商場,在選購各種商品時展示自己所處階層的優越感;我們討厭交際,可是我們卻不希望我們的電話與手機總是沉默;我們渴望清貧中道德的純粹,像鄉村生活的那種知足感,可是我們卻不停地在城市奔波,想攫取更多的錢財與權力,甚至不惜手段,通過錢與權,來得到漂亮的女人、房子、服裝和更高級的車子。城市在展露著我們的才華——是的,隻有城市才能夠展露,城市把每一個人修理得清清爽爽,瀟瀟灑灑,而鄉村卻隻會把你這樣的人搞得邋邋遢遢,蔫蔫吊吊。這是什麼原因呢?城市的確雜亂無章,但是每一個個體卻從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雖然沒有家的感覺,永遠是遊子心態,但位置使我們每個人能站穩,微笑,盤踞一方,有了成就感。鄉村生活所賦予的靈性,鄉村的山水給予他的才華,突然因為有了城市而使他大放異彩,是城市喚起了他創造的欲望,把他的純樸放射成對城市瘋狂與墮落的警覺,把他過去躬耕的身影放射成無比堅強的男性姿態,吸引了女性和上司;把他對山水溪河的細致感受放射成對科學、對藝術的巨大把握能力;把他對稻穀與棉花的收成期盼放射成強烈的事業心和忍受力。這就是為什麼從鄉下來的人一到城市就會變得優秀起來,連相當平庸的人也會無比優秀,他們完全有別於那些城市本地人,他們的吃苦精神和穎悟能力是超群的。
因此,我們這些在城市的鄉下人,對城市的指責應當說是完全沒有道理的,城市給了我們衣食,豐衣足食;城市給了我們研究的場所、儀器;城市密集的人群給了我們揚名的機會,城市因為鈔票的快速流通使我們總能伸出手來抓到幾張。在城市我們享受著,出入於各種宴會場所,因此,當我們噴著從城市染上的酒氣,我們沒有權利指責城市了。不能老是說那幾句關於人情淡漠、爾虞我詐的陳詞。城市不僅成了我們肉體的放縱與享樂之地,也事實上成了我們精神的聖土——如果不帶偏見的話。對鄉村故鄉的歌頌,隻是一種古老的美好的願望,而這種美好大多不帶有實際內容,隻是一些模糊的意境,它越來越遠離我們的心靈的真實衝動。
可是,我們無法擺脫指責城市的命運,我們這些在城裏的鄉下人。因為我們與城市發生著巨大的齟齬,每天摩擦不斷。我們的語言與他們不同,我們的思維方式與他們不同,我們的飲食習慣和一些風俗甚至喝酒的架勢也與他們不同。特別是當遭受欺辱時,當上當受騙時,我們更加讚美我們的家鄉,而詛咒這個城市。我們愛它,又怕它,恨它,對它天生帶有警覺與偏見,這就是我們指責它的根源。但,我們即便如此,仍對它抱著濃厚的興趣,哪怕天天斥責它,卻不想離開它半步。我們和城市,永遠是一對難解難分的吵架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