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寧願相信他就是普通的車禍,不作任何進一步的解讀,當然同學和老師也都這麼認為。而她是沒有力氣再去想什麼陰謀論了。人的能量是可以用完的,愛也一樣。用完了,平靜的軀殼可以更加禮貌、得體、訓練有素。
從小到大,她接觸最多的就是數字,它們一直伴隨著她的成長。她曾經在美國的東海岸參加過一次幾何節,這是一年一度的數學會議,當時她隻是作為助手陪伴老師前往。那時她便知道,在怪人雲集的數學家群體裏,正常的人並不多見,她想也許這輩子就是太正常了,所以才無法成為天才。
現在終於發現,正常實屬罕見。
無論是馮淵雷還是蒲刃,她都沒能走進他們的內心,並不知道他們的所思所想。而且無論怎麼計算,人生和愛情都是無解的。
她恢複了抽煙,深深地吸上一口,再竭盡全力像要吐出五髒六腑那樣地呼出來,人會稍許地輕鬆一些。
一連數日,她的夜晚都是這樣渡過的。
今天略有不同的是,在居酒屋裏,幾小杯清酒下肚,她從自己的手提包裏拿出一個錢包,是白天工作的時候收到的特快專遞,跟上次的那個日記本一樣,不知何人從何處寄來,但是錢包是蒲刃的這一點沒有錯。
深褐色的小羊皮錢包裏沒有錢,翻來翻去,最裏麵的夾層裏有一張照片,是她跟蒲刃年輕時的合影,也就是她以前常會翻看的那一張,他們穿著情侶裝,笑容如春光一般燦爛。
她用打火機把照片燒了。
她的麵容僵硬而且陰沉,這算什麼呢?仿佛他們都很瀟灑地離去,留給她的如果不是背叛的證據,就是虛無縹緲的念想。她不是中文係畢業的,最討厭這種東拉西扯的牽掛。一個人無論做過什麼,請幹淨徹底,毀屍滅跡,像數字一樣清晰利落。
第二天上午,葉知把電話打到了喬喬的辦公室。
喬喬這才發現昨晚睡得太遲,今天早上沒時間吃早餐就趕來上班了,所以手機也忘記打開。
葉知在電話裏說,今晚是周末,他有幸得到兩張票,想跟喬喬一塊去看《牡丹亭》。喬喬直言她對戲曲不太感興趣。葉知和緩地說道,能夠流傳下來的東西,如果有機會看一看,總是好的。
他對她說話的語氣,半似家人,半似學生,又有幾分偌是情侶。
她答應了他的請求。
也許是因為她太過平靜和正常,反而像磁鐵一般吸引著葉知,令葉知有了一種寒山獨見君的感覺。
葉知就曾經跟友人說過,一個美人,做的卻是男人的工作,有著聰慧的頭腦,還要看圖紙,計算,繪圖,同樣是一低頭的溫柔,同樣是除卻雕飾的清水芙蓉。便是一個女子最有殺傷力的魅力所在啊。
戲演到第14出,杜麗娘給自己畫好了畫像,又自提了筆,在畫邊題了一首詩:
近者分明似儼然,
遠觀自在若飛仙,
他年得傍蟾宮客,
不在梅邊在柳邊。
也就是在這一刻,喬喬湖水一般平靜的心,不知為何給驚擾了一下,看來世上還真有曠世奇緣這麼一回事。
即使沒有,也被世世代代的人們頑強地流傳下來了,果然流傳下來的東西,值得一看。
要不大千世界,無以寄情,怎麼對得起自己的芳魂香魄啊。
隻是,纏綿為何盡在陰牢地府,而人世間的愛,卻常常是既不在梅邊,也不在柳邊。
自從翠思山莊的大門向梅金正式關閉,她已經有半個多月沒見過丙丙了。
以往,她忙起來,兩三個月見不到孩子也是常有的事。但是這一次時間顯得停滯而漫長,或者說她非常地想念孩子。
梅金從來沒想過,親情是如此具體的。當她大權在握,指揮千軍萬馬的時候,似乎一切都是可以舍棄的,現在才發現兒子是最黑的夜晚裏的那顆最亮的星。她不是沒有錢,她的錢夠幾輩子花的,還有珠寶。隻是落到這般境地,一切都煙消雲散,唯一幸存下來,又與她有關聯的便是兒子。
她改變主意了,決定把兒子奪過來。
這種庸俗的奪子戰爭,一般都出現在三流灑狗血的電視劇裏。非常不幸,她的情感開始回歸了,其實隻有兒子才是最不能割舍的,人若不走到山窮水盡,不會相信親情的力量。從此天各一方,永不相見,丙丙的字典裏再無媽媽這兩個字。她並沒有她自己想像的那麼無情。
力姿機構的代理人叔叔也曾給她發過郵件,邀請她去工作,這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然後衣食無憂地看著兒子慢慢長大。
梅金的奔馳轎車在高速公路上急駛,這時已近中午,她決定先到國際學校去看一看丙丙,有些事情要先告訴兒子,其實孩子什麼都懂。
獨具規模的國際學校當然不可能在市中心,一般都設在效區山清水秀的地方。梅金一邊開車,一邊接通了聶軍飛的電話。
喂,聶律師嗎?我是梅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