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昔有論人生之願者言曰：識天下奇人，讀天下奇書，觀天下佳山水，乃人生三願。而鬆一猥瑣男子，胡以及身識天下奇人？鬆一酸腐學究，胡以通解天下奇書？鬆一俗世小民，又胡以脫灑雲霞，得觀天下佳山水乎？故鬆於茲三願，無一可遂。
戊子仲夏，以周師寅賓先生之薦，餘得以校理龍陽易實甫詩文詞賦，以忝《湖湘文庫》。先是，餘聞實甫之名，而未睹其文，及細玩其辭章，傾倒甚至，而感其不遇，至有再三慨歎者。實甫生當清末民元，文才卓異，落拓江湖，家有老母，自惟未盡色養之孝，母死而投水自裁，投水自裁未得，而欲效死沙場。失意勞愁，發為歌吟，故多赤子悲泣之聲。鄙人亦有父有母，頻年多病。鄙人既未盡虞養之責，又無有使之矜榮者。吾父一田翁耳，自呱啼至於耆耋，不離於疇畝，稀聞乎市聲，惟以不孝曆小學、中學、大學教職故，而知小學教師有若幹級，中學教師有若幹級，大學教師亦複有若幹級，其餘不複聞問焉。故邇近數年，鄙人每回裏侍湯藥，老父必細詢曰：“吾兒已是教授乎？”不孝無言以對。餘早歲於某高校誤膺教務處副處長之職，未朞年，辭去，曰：吾性迂拙，非為官之才，而有誌於學問。吾父聞之，口雖不言，心實不解。吾父但知用力田畝，無貪冒之心，有自得之色，然於鄙人實有期焉。吾固知古人於己每以雲水為心，而於子輩則以事功見期，良有以矣。吾性慵懶，固知用力人事必無見於成，反有傷於身，辭歸教職宜也，吾亦未嚐悔也；然吾以學問為辭，吾今方知大言欺人，吾有愧焉。吾固已聞王國維氏言古人學問、事業三境界雲雲，吾且驚怖如雲漢。吾又聞，今日評聘教授者，須得某種著作若幹，某類文章若幹，又複某級課題若幹，吾複且恍然望洋向若而不能已焉。雖然吾固知家大人必不鄙吾讀書之寡、識見之淺，其意必以見吾寢饋墳典，終年無以見成，心有惑焉。昔者老輩村人謂讀書考貢為“跳農門”，意謂從今往後不事苦力也。豈“農門”已跳，而必盡日窮年，瘁力勞神，反不若“農門”中人乎？吾口雖不辯，其心必曰：“讀書是不孝職事，人生世上，豈以職事為勞乎？且吾若以教授為質的，豈如大人力田有秋，而必期於畝產萬斤乎？大人果有此質的，抑果無此質的乎？”雖然，吾有愧焉。家大人被腦疾有年，年且八十，未能任田事，謂坐糜薪蘇為兒孫累，常歉然。憶餘少時，見父母劬勞，不欲就學以輕其負，吾父予餘竹筐一對，隨父兄往數十裏外之窯山挑石灰，日暮抵家，既渴且累，了無生氣矣。自此不孝勵誌向學。此情此景，恍如昨日。彼時吾父氣壯山河，而今必扶杖而行，呻吟以紓疾痛。一日，老父電話中又言：“我欲歸去，無為兒孫累。”
餘颺聲曰：“大人此言差矣。大人不望不孝評為教授脫於水火乎？抑大人無有信心見不孝評為教授脫於水火之一日乎？大人不憶不孝少時插秧，苗正行直，於群輩中必取第一乎？”然年複一年，餘無以告父。餘雖不以教授為質的，奈何世人以之望餘責餘。天果亡我乎！“天亡我”，此亦實甫之常言。吾以此知實甫之哭母也，實兼以自哭也。實甫撰《國朝孝子小傳》，皆滅性孝親之畸人。於斯人也，而有斯痛焉。今或不之是，或且醜詆之。嗚呼！此真不知實甫也。實甫喪母，誓以哭終其身，故自號曰哭盦。吾校理哭盦詩文，每至於斯，未嚐不潸然泣下。此無他，吾有老父老母，吾乞食四方，無以奉板輿、供菽水也。孔子曰：“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則以喜，一則以懼。”餘每誦斯言，未嚐不黯然神傷。家山路賒，僅在望中，能無痗然疾痛乎？此實甫之動吾者，一也。
實甫性好色，又好山水，且能移好色之性於山水。其於巴山蜀水、吳根越角，處處留跡。昔者宗炳有山水之好，以未能盡臨，故畫圖於室，謂之臥遊；伯倫以鍤自隨，有隨地埋骨之想，堪稱達人。吾雖向慕山水，然今名山大川，紅塵之氛日增，朱提之重難負，非吾想往之區也。吾想往之區，乃在深山岩穴，荒野古榛。然吾性懦，不懼為猛虎所攫食，即懼為強人所椎埋，故不敢往也。以此知吾非達人也。故聊借實甫之遊，看餅充饑，以饜吾心。且江山勝跡，又豈必期於濁臭如我輩者登臨乎？此實甫之動吾者，二也。
吾姿性愚魯，思蹇言訥，少不能文。一日塞開，發為文章，下筆不能自休。甫就讀中師，即於作文競賽中獲獎。餘妄以為今生可為作手，可為詩人，未幾而氣頓，未幾而以餖飣為能事。讀書愈多，思愈蹇，言愈訥。豈人生閱日愈多，離理想愈遠乎？實甫為文，綺語華章，毎動我少年之懷。杜詩雲：“短衣匹馬隨李廣，看射猛虎終殘年。”實甫曾三複此言。彼以未能成就功業為憾，吾以未能成為詩人為憾，所憾不同，憾之深一也。此實甫之動吾者，三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