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古都京華,東三環的邊上,蹲著一座巨大的“怪物”。
當地人叫它“大褲衩”。
據說,這座高達234米的奇形怪狀的建築是一個荷蘭人設計的,此人號稱世界頂級的建築設計大師,作品遍布全球,“大褲衩”是他最得意的代表作。這座耗時八年才建成的“怪物”還被美國《時代》雜誌評為當年的“世界十大建築奇跡”之一。
自落成以來,關於這座建築奇特造型所隱晦的神秘涵義以及由此派生出的種種奇談怪論一直在學術圈和江湖中流傳。
不過,明珠起初並不知道這些。
她隻知道,這已經是她第三次看見這座“怪物”。
這意味著,自己被“拐賣”到這座城市已經三天了。
第一天,明珠是和“拐賣”她的老鄉三元裹挾在人流中擠出地鐵口。
第二天,明珠是和幾十個新來的小妹一道,被媽咪領著去醫院體檢。
今天第三天,是新來的小妹們正式“上鍾”的日子。明珠與剛結識的小姐妹小蘭、小紅和小玉結伴前往天上人間娛樂城。
三天來,除了天上人間及她們三人的“藝名”,明珠對這座城市一無所知。
不過現在,她已經知道這個“怪物”有一個搞笑的名字,叫“大褲衩”,是京華電視台的新辦公大樓;她還知道了,自己從“大褲衩”下鑽出來的這個地方,是地鐵10號線,站名很好聽,叫“玉台夕照”。
這些都是她向地鐵站口那個賣報紙的老婆婆打聽到的。
2、
地鐵口。晨曦自門外斜射而入。
晦明之間,一叢白發忽隱忽現。
那位老婆婆就佝僂著身子倚在自動扶梯最頂端的扶手旁,懷中抱著高高的一摞報紙。許是清晨剛開張的緣故,報紙還太多,在懷中搖晃欲墜,她於是勾下頭,用下巴死死壓著最上麵的一張,長時間保持著這副滑稽的姿勢一動不動。
每天清晨,從黑暗深處鑽出來的人們,第一眼看見的就是這一摞報紙,和摞在報紙上的一摞皺紋。皺紋裏沒有任何表情,隻兩道渾濁的目光越過報紙,投向渾濁的人流。
渾濁的晨曦中,順梯而上的人流同樣麵無表情,目光渾濁。
人流摩肩接踵,步履匆匆,卻隻發出窸窣的腳步聲和細微的喘息聲。這些淩亂的身影、死灰的麵孔和僵硬的表情彙成了一個詭異的夢境——
“夢境般死寂的喧嘩。”
——這是這個城市留給明珠的第一印象。
路過老人身邊,想買報紙時,有人就會停下腳步,從她的下巴底下小心地抽出一份來,然後隨手將一塊錢的硬幣或紙幣扔在她腰間掛著的一個搪瓷缸子裏麵——那是個至少有著半個世紀曆史的“老古董”,正中的位置印著一個偉人的頭像,頭像的上麵是一顆金光閃閃的五角星符號,圍繞著五角星的是五個手寫體的紅色大字:“為人民服務”——這種字體和這五個漢字曾經刻畫在神州大地的每一個角落,其流傳之廣在漢字三千多年的曆史中絕對堪稱奇跡。
不過90後出生的明珠對此毫無印象,她隻留意到這個奇怪的搪瓷缸子居然奇怪地掛在一根寬大的軍用皮帶上,而這根皮帶就鬆鬆垮垮地掛在老人的腰間,係著一件不合時令的破舊的軍大衣,髒兮兮的幾乎分辨不出本來的顏色。
若需找錢給人,老人便會抬起一隻腳,用大腿暫時支撐一下報紙堆,騰出一隻手來,在腰間的搪瓷缸子裏麵摸索。這時硬幣碰撞缸壁,叮當作響,在這片死寂的喧嘩中,格外清脆悅耳。
走下自動扶梯,明珠故意落後幾步,裝作要買報紙,和老婆婆攀談起來。
老人嗓音黯啞,回答明珠的問話時,眼睛也一直盯著人流,麵無表情。不過態度倒很和善,有問必答。
為了表示感謝,臨走時明珠也學著別人的樣,從老人下巴下麵小心地抽出一份報紙。老人微微抬了抬下巴配合她,依舊麵無表情,隻是渾濁的目光裏透出了一絲柔和。明珠忽然間心生憐憫,將攢在手心的一塊錢硬幣又悄悄放回褲兜,轉而從挎包中取出錢包,挑出一張五塊的紙幣,塞在老人腰間掛著的搪瓷缸子裏,轉身快步離開。
老人似乎明白了她的心意,忙顫巍巍地彎下腰,費力地把報紙堆放到腳下,一隻手撐著膝蓋,一隻手連連揮動,招呼她回來。明珠怕她來追,回頭笑著擺擺手,示意不用找零錢了。
“大褲衩,電視台,10號線,玉台夕照站。四個問題四塊錢,還有一塊錢報紙。”明珠有些憐憫又有些調皮地想著,一邊疾步去追已經出門的小蘭她們。可沒走幾步,就被一隻手拽住了胳膊。回頭看時,老婆婆已經不由分說地將幾枚硬幣塞進她的挎包裏。
明珠剛想把硬幣掏出來還給她,就似乎聽見有一個人在自己的耳邊“說話”。
“小丫頭,問路是不收錢的。老家夥還用不著你可憐,嘿嘿——”
這“聲音”語調緩慢而空洞,分不清遠近,也分不清男女,似乎不是經過耳膜,而是徑直鑽進了明珠的大腦。
兩人挨得很近,明珠清楚地看見老人的嘴唇並沒有動,自己的耳朵裏也絕對沒有聽見她此前發出的那種黯啞的嗓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