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後羿在嫦娥死後的人生裏，有沒有過那麼一絲的悔恨。上神曆劫化身的凡人，也終究隻是個凡人而已，而凡人短暫的一生中，又能勻出多少時間來懷念死去的人呢？何況是後羿這樣一位懷揣雄心壯誌的君主。
所以嫦娥宮主醒來的時候，我和小玉都默契地選擇了閉口不談。
就這樣在天界過了三個月，凡世不知過了幾何歲月的時候，有一日，夷羿神君來訪。
我和小玉得到消息趕去阻攔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他就站在嫦娥宮主的病榻邊上，靜靜地看著。嫦娥宮主躺在榻上，亦是無言。
我突然就想到虞山祭祀那日的情景，他們兩人，也是這般，眼中隻有初見的彼此，靜默無言。然而那個時候，誰又能想到數萬年後今日的情景？
“是我對不住你。”夷羿上神如是說。
嫦娥笑著搖了搖頭，她回答道：“無妨。”她望了望我和小玉，繼續說道，“上神不必介懷，凡界之事，於我等仙神而言，便如那水中月，鏡中花，不過虛夢一場，當不得真。”
嫦娥說出這樣的話，實在是出乎我的意料，夷羿上神的沉默，更教我驚奇。
三萬年前他們兩個的愛恨糾葛仿佛還在眼前，三萬年後的他們，卻是用這樣心平氣和的語氣來說起。
夷羿上神告辭的時候，宮主讓我去送一送他。走出月宮大殿，夷羿上神頓住了步子。
他回頭望了一眼身後的肅白宮牆，似乎是在同我，又似乎是在同他自己說：
“三萬年前我渡劫回來，看到的，也是這樣一座宮牆。”
他說，三萬年前，他關於凡界後羿的記憶一絲也不曾有，隻以為是再次飛升的時候哪裏除了差錯，並不曾介懷。他並不知道，那一段記憶裏，封存的，是嫦娥對他的所有愛意和犧牲。
自然，我也能夠想象。
就同那本《一句話總結天界情史大全》一樣，“為娶凡女夷羿上神數渡劫，幾日未歸深閨妻子愛小三”，就連我都知道它的橫批是“此女負心”——夷羿上神，恐怕就不用說了。
我想，若是三萬年前的嫦娥宮主沒有因為愛情而跟隨未婚夫涉險凡界，便不會遇見凡界後羿的背叛和辛酸，沒有後羿的背叛與辛酸，便不會有“此女負心”的誤會，沒有誤會，夷羿神君便不至於為了與嫦娥賭氣同純狐仙子在一起，而導致兩人愈走愈遠。
然而嫦娥確確實實為了愛情下凡了，後羿確確實實背叛她了，誤會也確確實實發生了，他們也確確實實愈走愈遠。
世上的事情，本就沒有“假如沒有”。
夷羿上神的身影漸漸消失在雲際。
我不知道他自己知不知道，或者承不承認——“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天上人間，都在說著嫦娥的錯處，然而事實卻是，他才是那個負心的人。
事實卻是，小玉覺得，既然懂得認錯，那麼夷羿上神也不能算作無藥可救。嫦娥宮主在月宮一待就是幾萬年，未免孤寂冷清，不如招個夫婿的好。而比起不請自來一事無成的吳剛表舅公，顯然夷羿上神更為適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