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哥哥等我
就在這樣的日子裏,中共火龍山特別區委與區工農兵政府由桃花坪遷到苦儲嶺來了。前不久,謠傳說毛委員和紅軍離開了湘贛邊界,各地反動武裝瘋狂反撲。為了保存剛剛燃起的火種,邊界各地的革命武裝紛紛退人山區,和敵人周旋,堅持鬥爭。
去年冬季,繼桃花坪暴動後,在黨的領導下,西南鄉的萬岩山也組織了暴動。年初,全縣各地黨組織基本上都恢複了,並且成立了縣委。上個月,縣委在井岡山北邊的萬岩山召開了會議。為了進一步發展地方武裝,開展打土豪分田地的鬥爭,縣委決定把工作重點放到萬岩山一帶,前委要俊傑參加縣委領導工作,桃姑隨同他到縣委做婦女工作。薑俊傑從萬岩山回到桃花坪後,正準備與火龍山特別區委的同誌一起,安排下一階段的工作,辦理交接手續,便碰上敵人反撲。
火龍山特別區委與區工農兵政府遷到苦儲嶺已經十來天了。明天,薑俊傑與桃姑準備趕到萬岩山去。
苦珠一家聽說薑俊傑夫婦明天要走,下午殺了隻雞,要請他們吃晚飯。特別區委與區政府的主要負責人都在賀家嶺的祠堂裏辦公,所以,苦珠下午趕到那裏去,邀請他們。但是,薑俊傑還在參加赤衛隊負責人會議,沒空去,她隻好拉了桃姑一個人去了。
桃姑一走進苦珠家門,見苦珠娘在剁酸管藤準備煮豬食,嘴裏便忍不住癢癢地來了口水。她與苦珠娘打了招呼,又到灶間與苦珠爹寒暄了幾句,便蹲下身子,要幫苦珠娘剁豬草。苦珠娘不讓,把剁草刀交給了苦珠。桃姑這才弓起腰身,在那一堆酸管藤上掐了幾個梢子,剝了皮,“吱嘎吱嘎”地嚼了起來。苦珠在一旁看了,心裏也酸溜溜地直想掉口水,皺著眉頭問:“你不怕酸掉牙齒?”
桃姑吃得津津有味,默默地搖了搖頭。盡管桃姑的身孕還沒凸顯出來,但苦珠娘一看就明白,悄聲問道:“有幾個月了?”
桃姑紅著臉朝她笑了笑,不好意思回答。
苦珠一時還沒領會過來,憨傻地問:“什麼幾個月了?”
“蠢妹子,你姐姐有喜嗣了。”
苦珠這才仔細打量起桃姑來。瞅了一會,嘻嘻地笑道:“哎呀,我怎麼就看不出來。娘,你看,我姐姐有了喜嗣更標致了。”
“俗話說,女兒打扮娘。你姐姐懷的這一胎很可能是個妹子。”苦珠娘話一出口,又怕桃姑不高興,寬慰道:“頭胎生妹好,有個七八歲就能做很多事苦珠不等她娘說完,就大聲喊道:“這麼說不要多久就有人喊我舅母了
“蠢妹子,也不怕人笑話。”苦珠娘慎笑說,“還沒圓房,就自己稱起舅母來了。”
“哎呀!你,唔……”苦珠羞地丟下剁草刀,捂著臉跑到門口去了。
在晚霞的映照下,一群鴻雁從空中飛過,偶爾發出幾聲幽緩而又清脆的鳴叫。它們的隊伍靈動而又嚴整,忽而是“人”字,忽而又排成“一”字。
苦珠望著翱翔的大雁,她的心好像也長上了翅膀。她想起了吳珍,想起了暴動前,父母請薑俊傑夫婦和吳珍吃飯的情景。這幾年,她飽經了與心上人離別的愁苦,好不容易見了麵,她多麼希望盡快合晉圓房啊。可是,暴動剛勝利,他就匆匆走了。那天,吳珍追著她在樹林裏互訴衷腸,親熱了一番後,她量了他的腳碼,為他趕了兩雙鞋。原想等他與她告別的時候送給他,誰知道連個告別送行的機會也沒有。此刻,她望著漸漸遠去的雁群,輕輕地歎了口氣,自言自語道:“遠走高飛了……”
桃姑以為是對她說的,寬慰道:“好妹子,我們不會走很遠,就在這一帶活動,再說,你也參加了赤衛隊,我們會經常見麵的。”
“姐姐,你真有福氣。”苦珠倚著門框,回頭看了桃姑一眼,見她瞪著她發愣,嫣然一笑,“討了這麼好的姐夫,走到哪裏,跟到哪裏?”
姚姑這才知道她的意思,逗笑道:“下次珍訝子要來了,我叫他也帶上你。”
“哼!別說寬心話了,他走的時候,連招呼都不給我打一下。”
“秤不離陀,公不離婆,你要再見了他,就跟著他一步也別離開……”
“你……”苦珠羞得滿麵通紅,走到桃姑背後,將她扳倒在自己懷裏,用指尖揉她的肋窩,把桃姑笑得差點滾倒在地上。
“嘿!死妹子,瘋瘋癲癲的幹什麼呀。”苦珠娘從灶間端了一缽子蒸雞,急忙喝止女兒,“剛才不是說了,你姐姐有喜嗣呀?”
“一根南瓜藤,還要馱幾十斤呢,一個長在肚裏的喜嗣就這麼容易掉呀?”
“怎麼不會?有的人掛個籃子,就閃了身子。”
“不要緊,”桃姑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身子,紅著臉笑道,“她抱著我穩穩地,沒閃著身子。”
“就你喜歡多嘴,”苦珠還在向她娘撒嬌輩嘴,“姐姐還年輕得很,真要小產了,就再懷一個歎。姐姐,你說是不是?嘻嘻……”
苦珠娘非常忌諱不吉利的話,這會兒真的有點生氣了,凸出眼珠瞪著她:“不幹不淨的,我撕開你的嘴。還不快去端碗筷!”
苦珠吐出舌頭,朝桃姑笑了笑,奔到灶間去了。
第二天天剛亮,薑俊傑與桃姑便上了路。
春天的火龍山是美麗的,山山嶺嶺,就像嵌花鑲翠一般絢爛瑰麗。碰上風和日麗的天氣,滿山的林濤發出鳳唱鶯鳴似的呼嘯聲。今天,正是這樣的日子。在桃姑的心目中,花朵更嬌豔了,鳥雀更歡躍了。一路上,她總感到那一對對遙相啼應的布穀鳥在叫著:“我在前頭,”“哥哥等我。”她忍不住一會兒想起去年夏天和薑俊傑在大山中輾轉的日子,一會兒又聯想起薑俊傑給將要出世的孩子取的名字,一股甜蜜的熱流從心頭流過。
當天午後,兩人已趕了四十來裏,桃姑感到有些酸乏了。薑俊傑知道她主要是為身孕所累,要陪她到路邊歇一陣。桃姑抬眼望了望,記得前邊不遠有一個泉水窩,水窩過去便是荒廟,便堅持要到泉水窩喝了水再到廟裏休息。
桃姑來到廟前,像是到了久別的家門口似的,很是興奮,頃刻間,勞乏也煙消雲散了。她站在廟門口環顧了一陣,喜滋滋地走進廟裏,一會兒瞅瞅那油漆剝落的菩薩,一會兒盯著她和薑俊傑偎依過的地方,追憶起往事來。那傾盆的大雨聲,尖厲的風嘯和淒惶的獸吼聲,她都記得清清楚楚。現在回想起來,當時那一幕幕險惡的情景,竟是一點也不可怕,反而成為她最值得回味的甜蜜時刻。她沉浸在一種收斂不住的喜悅中。她留戀這地方,挪動了地上的幾團幹草,移到當時和薑俊傑依靠在一起的地方。她似乎要重溫舊夢,招呼薑俊傑,要他進來一起坐。薑俊傑看出了她的心思,隻朝她笑了笑,說:“你坐吧,我就在這裏透口氣,走熱了,這裏涼快。”說著,一屁股坐在門口的階石上。其實,他是警惕慣了,坐在門口望風,以防不測。姚姑見他沒進來和她並坐,掃了興頭,小憩了一會兒,便繼續趕路了。
兩人從廟裏出來走了不到半裏路,薑俊傑便發現後麵遠遠地跟著一個人,那人肩扛一支鳥銑,腰挎火藥鐵砂壺,不緊不慢地尾隨在後頭。一隻麻灰色的獵狗在他身前身後東聞西嗅地奔竄。薑俊傑想找個機會試探他一下,到底是真打獵的還是個假打獵的,一路留心著林間的動靜。來到一個山坳間,遠處傳來兩隻野雞的鳴叫,他悄悄地拉了桃姑,在路旁一塊石頭上坐下,等候那獵人走近。那人轉到路彎,見他夫婦坐在石頭上,怔了一下,兩隻眼珠轉了轉,徑直往前走了。薑俊傑說:“老兄,那邊茅草裏躲著一對野雞。”
“哎……人家邀我去圍鹿子。”那人呐呐地應道,“一兩隻野雞懶得去尋。”
“就在路邊上不遠呢。”
“要趕路,沒空。”
薑俊傑等他拐過了山娜,才拉著桃姑,往一條林間小路上走去。這是打柴、挖藥的人走的小路。兩人走了半個時辰,正要拐回到大路上去,忽然從斜對麵的小道上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兩人轉頭一看,那條麻灰色的獵狗不知從哪裏跑來了。薑俊傑警覺地打住腳跟,按住桃姑,聆聽四周的動靜。那條狗朝他們吠了兩聲,轉頭奔走了。兩人又驚奇又疑惑。薑俊傑略一沉吟,拉起桃姑,折回去了。趕了一程,發現那條獵狗又跟來了。薑俊傑知道其中有鬼,向桃姑使了個眼色,往密林深處鑽去,走到一株大楓樹旁邊時,摟著桃姑的肩膀,閃在那粗壯的樹幹後麵,屏聲靜氣地觀察身後的動靜。過了一陣,那個獵人跟在狗後麵趕來了。薑俊傑等他走近楓林,突然拔出槍跳了出來,指著他喝問:“不許動!”
“哎……”那人冷不防吃了一驚,連連後退,差點被地上的柴兜絆倒了,望著那烏黑的槍口,結結巴巴地說:“你這是幹什麼呀?”
“你心裏明白!”
桃姑見丈夫動了槍,便主動搶上前去,繳了他的鳥銑,那條狗見主人受到襲擊,嚇得跳到一邊,惡狠狠地對薑俊傑夫婦吠了起來。薑俊傑在他身上搜了一陣,沒搜到什麼,他更顯得冤屈了,要桃姑還他鳥銳。
“你為什麼要跟著我們?”薑俊傑嗬斥道。
“這是從哪裏說起……”
“你剛才說要急著去趕路,連路旁野雞都沒空打,怎麼這會又有空跟我們的尾巴?”桃姑也豎起柳眉潔問。
那人被問啞了。薑俊傑又審問了一陣,見他不說實話,向桃姑使了個眼色,做了個捆人的手勢。桃姑在身邊割了一條葛藤,將那人反剪著捆在樹上。那人急了,大聲喊起冤枉來。薑俊傑在他嘴裏塞了一把茅草,不讓他嚷叫。他怕桃姑捆得不緊,又在他身上加了幾條葛藤像砸禾桶似的,將他牢牢地綁在樹上。臨走時,半嘲弄半認真地說:“看你不是個好東西,既然你不肯說實話,隻好這樣發落你。現在是鍾馗碰到鬼,你也知道我,我也知道你。留下你一條命,就看你的八字時運了……”
薑俊傑領著桃姑鑽出樹林,繼續趕路。走過一條深澗時,桃姑把鳥銳扔進了澗裏。
這天下午,由於他們跟這打獵的周旋,耽擱了路程。天黑了,還沒有趕到預定歇宿的交通站。這天又沒月光,天一暗,心裏便黑黔默的,兩人緊走慢走地轉了一程,迷路了。後來,好不容易看到附近一個山坳裏有一線燈光。兩人迎著燈光走去,來到山坳月,仔細辨認了一陣,才知道走到去年夏天他們曾經借宿過的那棟獨棚了。經過上一次借宿,他們知道這屋棚裏的老人是忠厚老實的窮苦人。兩人稍一商量,便決定今晚就在這裏住宿。但是,這裏靠近禮鎮,鎮上一直被敵人控製,加上眼下敵人正是活動猖狂的時候,所以不敢輕易上前去敲門。兩人在屋棚的近處的竹林裏呆立了好一陣,直聽到那位老摳在問他老伴到鎮上賣鬥笠的事,才去叩門。那位老摳還認得他們,將他們請進了屋裏,並且忙著給他們煮飯炒菜。薑俊傑從身上掏出三塊銀圓,硬塞給她,再一次感謝她的救命之恩。
桃姑感到很疲乏,吃完飯,便去睡了。薑俊傑因為明日清早要趕路,與兩位老人寒暄了一陣,也去睡了。兩人正睡得很沉的時候,一陣急促的狗吠把他們從睡夢中驚醒過來。兩人都沒脫衣,一醒來,就起了床。薑俊傑聽了聽,聯想起下午的事,感到有些不妙。為了不連累兩位老人,拉了桃姑,悄悄開了後門,便往後山裏鑽。果然,兩人一進後山,一群人影便向他們撲來了。少頃,一條大狗竄到他們身後,旬然大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