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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賣身葬父

吳珍踏上這條用鵝卵石鋪就的鄉道時,往事像潮水一般,一浪一浪地翻湧在心頭。

這條鵝卵石路從縣城北門開始,一直通到他的老家桃花坪,全長有四十多裏。修這條路的人名叫吳泰和,是桃花坪最有錢的富豪,吳珍與他算起來是剛出五服的堂叔侄。桃花坪有四百多戶人家,是北鄉最大的屋場,在全縣也算得上是個大村子。它的四周,大大小小還有幾十個村寨,其中較大的有四個:東麵的茶花山,西南邊的鵝梨坳,北麵的苦儲嶺,西北角的梅花寨。這些村村寨寨的人去縣城,幾乎都要走到這條鵝卵石路上來。

桃花坪坐落在大山腳下。這大山名叫火龍山。火龍山處在羅霄山脈的東北側,它頭銜千裏羅霄,尾接滔滔贛水。山勢奔騰起伏,險峰迭起,溝壑縱橫,雲霧蒼茫,很是雄奇,活像一條昂首剪尾的龍。

火龍山一帶的山山嶺嶺,蔥籠黛綠,翠竹茂密,杉林蔽日,古鬆參天。它不僅野果滿山,而且瑞草遍野。那梨花、桃花、李花、橘花、杜鵑花、金銀花、薔薇花、野菊花、油菜花……還有瑞香、蘭花、木擇、茶花、梅花,等等,一年四季怒放不絕。秋收稻穀,冬挖蘿卜,加上花生、豆子、革葬、番薯、棉花、生煙,等等,一年不知生產了多少糧食瓜果和農副產品。然而,千百年來,這裏的長工佃戶們卻終年過著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日子。

據說,在很早以前,這裏有個長工在翻地的時候,撿到一顆紅光熠熠的寶珠。這顆寶珠放到米桶裏會生米,放到衣櫃裏會出衣。長工用這顆寶珠接濟了許多窮苦兄弟。後來,這事被地主發現了,他把長工抓起來,說地是他的,寶珠應歸還他。長工不服,與他辯理,地主不由分說,叫狗腿子搜。長工急了,忙取出寶珠吞人肚裏。地主狠毒,又叫狗腿子把長工捆在屋柱上,準備剖腹取珠。就在開刀的一刹那,長工突然變成一條火龍。原來,這寶珠是王母娘娘駕著龍車遊天時掉落下來的。隻見火龍飛上天空,然後轉身掉頭,從嘴裏噴出一團烈火,將地主連同他的府第燒成一團灰燼。傳說這火龍專為被地主豪紳逼得走投無路的窮苦人打抱不平,好多個橫行鄉裏的地方豪紳都受到了火龍的懲罰。這些豪紳死不甘心,到了陰間向閻王告狀,要求懲處火龍。閻王說火龍神通廣大,他無可奈何,但他轉告了玉帝,玉帝用一座大山壓住了火龍。火龍不甘受壓,在山底經常拱得山搖地動。玉帝大怒,將大山化成龍形,直壓得火龍喘不過氣來,動彈不得。

桃花坪一帶的窮人經常傳說這故事。千百年來,他們一直盼望著火龍能出來拯救他們,搗毀那人吃人的人間地獄。然而,日升月落,不知盼了多少歲月,火龍一直沒有翻身起來。桃花坪的窮人年複一年,仍然是以苦菜辭舊歲,用酸湯迎新年。

彤雲沉沉,寒風勝朋,眼看今年的除夕之夜又將到來了。

今天,離過年還有十八天。吳珍趕回家去,倒不是為了在家裏過年,而是要趕在過年前辦一件大事。

吳珍看了看天上的日頭,覺得時辰還早,腳步不由自主地緩了下來。他望著腳下的路,覺得那鋪路的每一塊鵝卵石,都很熟悉。因為,幾乎每一塊卵石上都留有他和父親的腳印。吳珍的父親是吳泰和家的轎夫,每年在這條路上來來往往不知要走多少次。在桃花坪,轎夫是最卑賤的人。父親在臨死前告誡他的那句話,一直回旋在他的耳邊。

吳珍的小名叫珍訝子,父親的大名叫吳石仁。吳石仁是死在大年初一。所以,吳珍一想到過年,心裏不免淒涼難過。在他的記憶中,富人過年笑嗬嗬,窮人過年淚漣漣。

桃花坪的富豪有兩家。吳泰和是一家,還有一家是吳海仁。吳海仁住在屋場中心,吳泰和住在村西頭。每年從除夕清早開始,這兩家晝夜香燭不斷火,一直要延續到出元宵。眼看雞啼頭遍了,兩家門簷下的紅燈籠裏仍舊燃著明亮的大蠟燭。昨晚封財門時留下的牲品擺在神完上,至今還飄著一陣陣誘人垂涎的香味。雞啼頭遍的餘音還在霧靄中回旋,兩家差不多同時開了“財門”,燃放了幾掛萬響鞭炮。這是他們的慣例,大年初一,要早些迎財神,才能方方得利,四季發財。

吳海仁是桃花坪的族堂公。他的財富雖不及吳泰和,但他統管著桃花坪大大小小事務,比吳泰和更威風。平日起床較晚的族堂公,大年初一這天卻一定要早早地起來。他一起床,就叫他最寵愛的侍妾周雪嬌幫他從裏到外換一身新衣,然後從從容容地洗漱、飲茶。 自以為滿腹經綸的族堂公,這天不知是什麼原因,大清早就望著窗外的雪花作起對子來:“功名富貴一場夢,滄海桑田兩鬢白”,他呷了一口茶,又續了下聯:“宣統十二寒歲去,民國雙五春月來”。

桃花坪的族堂公,對近二十多年的社會變化感慨萬分。他常常在睡夢中罵起來:“犯上作亂,天誅地滅!”辛亥革命將宣統皇帝趕下台了,可是他仍然沿用宣統年號。然而,一個小旋渦畢竟阻擋不住滾滾洪流,在社會交往中,從上到下,不管是公文還是私信,開眼都是民國年號。近年來,就連那些和尚道士做道場,也都念“民國某年某月某日”了。所以,近兩年來,他在文書中不得不用了兩個年號,在“宣統某年某月某日”旁邊,又添上“民國某年某月某日”。因為非如此,有些人搞不清他是指哪一年。

吳海仁喝完一杯蜜茶,女仆又端來一碗燕窩粥。今天的早飯比往日早。大年初一,桃花坪人各戶相互拜年,全村四百多戶男丁都會首先向族堂公賀年禧,就連財氣比他大的吳泰和也得登門向他躬身作揖。這並不是因為他比吳泰和年歲大,而主要是因為他是族堂公。

卯時一過,吳海仁府第已經熙熙攘攘了,來向他拜年的人絡繹不絕。今天,他家的正廳裏擺了兩張八仙桌,都堆滿了茶酥果點。一般的做田人進門後,高喊幾句賀年禧詞後,向他躬身作了揖就出去了,隻有少數幾個有頭有臉的人,才敢坐到桌邊喝茶。這還要看吳海仁是否很客套。

吳海仁彬彬有禮地將前來向他恭賀新禧的人送到門口,反反複複地說著那幾句話:“大家都開門大吉,方方得利,四季發財。”平日裏威嚴得比凶神還可怕的族堂公,今天卻顯露出彌勒佛似的笑臉。

吳海仁雖然應接不暇,但是對前來拜年的人的次序都記得清清楚楚。不到巳時,全村各家各戶的男丁都已向他拜了年,隻有一戶沒有來―那便是吳珍和他的父親吳石仁。

吳珍和父親住在村東頭一片孤零零的土磚屋裏。抬了一輩子轎的吳石仁,與吳海仁是同一輩分的。但是,一個是桃花坪一帶橫行霸道的太上皇,一個是被人脾棄的下賤人―不準進祠堂的轎夫。吳海仁才不要他們來踩髒了門檻,衝了財氣呢!

就在吳海仁家裏賀新禧的聲浪喧震屋宇的時刻,昊石仁正躺在床上痛苦地呻吟。他那原本高大的身架已變成一捆幹枯的硬柴。從昊珍的祖父開始,祖父與父親兩代人抬了三十多年的轎子。他們像榨油房裏被蒙上眼睛的牛,被人趕得團團轉,長年累月,日日負重,不得溫飽。在吳石仁看來,不幸中有幸:主人吳泰和對他很客氣,他父子倆抬過幾十個豪紳,隻有吳泰和還算看得起他們。吳泰和不要說沒有打過他們,連罵也罵得少,與吳海仁相比,一個是慈菩薩,一個是惡凶神。有時,吳泰和看到他們可憐,還會施舍一點財物。吳石仁對吳泰和感恩戴德,常對同村人說吳泰和是個修德行善的好人。所以最近幾年,心甘情願為他盡力。

那一年的年底,吳泰和要催收兩千多畝田的租穀,另外,還要清查一個木行和兩個店鋪的賬目。他在桃花坪開了一個雜貨店,在城裏辦了一個木行和一個藥店,都是打“兩順和”商號。去年秋後,吳泰和的老大在省城來了信,要他在年前積聚一筆巨款彙去,準備集股辦銀行。所以,整個臘月,吳泰和東奔西跑。後來有十多天,連日出轎,四十八歲的吳石仁累倒了,臘月二十三日那天,積勞成疾的他便吐血不止,一病不起了。

吳泰和派人將吳石仁送回家裏,叫管賬的當著昊珍的麵算清了一年的工錢。管賬的把一個長框算盤擺在十五歲的吳珍麵前,將算珠撥得炒爆豆似的,然後,叫吳珍在賬簿上打了手印,領了十吊銅錢。

吳珍看到父親整日咳嗽吐血,嚇得日夜啼哭。懂事的吳珍買了幾升米為父親熬粥,剩餘的錢都留著買藥。但是,錢花光了,父親的病絲毫也沒有起色。有錢的豪紳們除夕之夜,燈紅酒綠,可憐住土磚屋的轎夫家裏,連一掛“封財門”的鞭炮也沒買。昨晚,桃花坪的爆竹直響到半夜。臨睡前,昊石仁叫昊珍“封財門”,吳珍關起被雨打爛了的兩扇門板就回了房。奄奄一息的石仁問兒子:“珍訝子,你怎麼不放爆竹?”

吳珍回答:“沒有買。”

“哎呀,你怎麼……不買呢?”

在祭祀方麵還不很懂事的昊珍說:“買藥都沒有錢了,哪裏還有錢買爆竹。”

昊石仁很生氣,一生氣痰就往上湧,咳又咳不出,憋得他那慘白消瘦的臉變得紫紅,喘息了好一會兒,才又說:“就是少吃幾服藥……也要買掛爆竹呀!死訝子,一年到頭……連年三十……都不敬祖宗和菩薩,這怎麼行呢?”

吳珍怕爹氣壞身子,不敢頂撞他,隻是在心裏說:“放了也不會保佑我們。”在他看來,除了祖宗的陰魂會到他家來,財神才不會登門呢。神完上空蕩蕩的,除了擺著一個很久沒用的燭台,連碗齋飯都供不起,別說是財神,恐怕連祖宗都餓跑了,財神會救助那些一點油水也沒沾到的人家嗎?

不知是不是生氣的原因,吳石仁的病更重了。初一清早,吳珍被“開財門”的鞭炮吵醒後,連喊了幾聲“爹”都沒回應,嚇得哭了。他點著鬆膏火一看,見爹隻有出氣,沒有進氣,忙燒了碗熱水給爹灌了幾口,才又喘出氣來。

飛雪漸漸地消停,爆竹卻響得更密了。

桃花坪人相互拜年賀新禧的聲浪一陣陣傳來。昊珍拿走撐門的掃帚,坐在床邊,望著奄奄一息的爹流淚。

已快午時了,昊石仁家一個上門的也沒有。不過,不是今天才這樣,年年如此。

桃花坪四百多戶人家,竟沒有一個到吳石仁家來拜年,真是咄咄怪事!難道連幾百戶長工佃戶也比抬轎子的高貴嗎?

唉!正是這樣。長工、佃戶雖然也是終年勞累,受苦受難。但他們畢竟還能進祠堂。在桃花坪,就連叫花子也比吳石仁高貴,他們怎樣受人欺辱,也還能進吳家大祠。吳石仁是桃花坪最卑賤的人。如果把桃花坪的長工佃戶比成昊家大祠的牆腳石的話,吳石仁則是吳家大祠門口的階石。牆腳的磚石雖然受到重重壓迫,但它總還受到屋簷的遮蔽,而階石則被風霜雨雪任意抽打,任人踐踏。

在桃花坪,誰要是向抬轎子的吳石仁拜年,吳海仁會罵得他狗血淋頭。

午後,終於有一個人到吳石仁家來了。他是也在吳泰和家抬轎子的吳楠根。吳楠根原是湖南人,十三歲就被昊泰和父親買來了。他原姓李,被賣到吳泰和家以後,也改姓吳了。這是桃花坪一帶做賣身奴仆的規矩。他從十九歲開始抬轎,到如今整整二十年了。楠根比石仁稍矮些,但長得胸闊腰圓,比石仁彪悍。

楠根一進門就高喊:“石仁大哥,賀新禧呀。”

吳珍忙從屋裏出來,硬咽著說:“楠根大叔,請到裏麵坐吧。”

楠根走到床前,連喊了幾聲,昊石仁才睜開眼睛,非常吃力地說:“你……來了就好……你要是不……來,今天怕……沒有人踩我……門檻了。”

楠根難過地說:“半個月不見,想不到病成了這樣。唉,昨天想來看你,脫不了身啊!”

石仁點了點頭,又閉上了眼睛。他知道,楠根比他更卑賤更命苦。他自己盡管不準進祠堂,但畢竟還有祖籍、祖居,而楠根連祖籍、祖居和自己的姓都“賣”掉了。兩人雖然都是抬轎,但他還有一點自由,可以自選轎主;而楠根連這點自由都沒有,隻能受主人的役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