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斷章
——《翻過那架山》《查證》代序
小說《聖地紀事》殺青時,我心情非常沉重地寫下了題記——這兒,曾是塊造就了一代領導階級的“聖地”。突然,我強烈地意識到,自己是在寫小說,但更是在寫一種“文化”。 而且自己再不順著這“文化”的脈絡寫下去,恐怕在已暗潮湧動的“聖地”中,這種文化或許遲早會被衝刷沒了。
正付出與負收益 —— 一種“自我神聖”的文化圈
上個世紀50年代至80年代,國家為製度,為政權鞏固,為民族工業發展,有計劃、有步驟地,精心地打造了一些政治環境氛圍特殊,並實行外界難以理解的半軍事化封閉管理的大型國有企業。在這個“大熔爐”中,錘煉出了一批“代表先進無產階級”的“領導階級”。也造就和形成了一種充滿正極的荷爾蒙精神狂熱。在這塊“聖地”中,有人生信仰的支撐和人生價值的肯定和體現,還有社會光環的籠罩。責任、奉獻、使命感、榮譽感,是當時主流的價值觀和核心價值觀。因此“聖地”中也有了一種“自我神聖”感和精神榮耀,並無時無刻不精神快樂著。改朝換代,時事變遷,精神的富有終是掩飾不住經濟的困惑。80年代初始,多年的正付出與負收益的窘況,在社會變革中被無情地裸露在了社會價值嬗變的沙灘上。雖然固有了幾十年的價值觀和文化受到了第一輪的衝擊和挑戰,但理想主義者總是幻想隨身,變革之初隨風飄灑過來的一、二縷陽光和幾滴甘露,又為“聖地”中人注入了精神營養。貧困總是被富足的精神資源所對衝,這是當時一種文化常態。他們相信“我們的生活到處都充滿陽光”,又一次自我感覺良好的為自己勾勒著種種美好無邊的遠景。他們渴望改革,甚至希望讓“風暴來得更猛烈一些”吧!這個時期,我寫了小說《桂花飄香的小院》《西街口》和幾個中篇小說《滿月》《前夜》等。自己這期間,筆墨也是飽含希望和酸楚的,更多的是唏噓不已。我那些工人師傅們始終相信無產階級祖師爺說的一句話:無產階級在革命中失去的隻有鎖鏈!
“聖地”的坍塌與精英文化的落幕
“聖地”中不僅出“精神產品”,也是造就一代工業精英和無數能工巧匠的人生大舞台。毋庸置疑,這一批民族工業的頂尖人物和高手,在技能上絕不遜於當今被稱為工業製造頂級的德國和瑞士的業界精英。況且他們還是經曆過特殊的政治文化洗禮,極富於理想和獻身精神,正量的文化積累,使他們身上已開始閃射著民族工業振興的希望之光。始料不及的是,他們的命運是隨著變革步步深入而被逐漸邊緣化,他們的社會及人生價值更是隨著另一個階層人士的啟用而被一步步地貶值。我有個師兄在改革之初的提高青年工人技術水平的大練兵的大考試中,以優異的理論水平和高超的實際操作技能,贏得當時國家機械部的百分之一的晉升一級工資的獎勵。沒高興幾天,廠裏一個新調來的清華畢業的高材生廠長,在廠裏創新試行的第一次工資升級中,就調掉了國家機械部獎勵他的半級工資。名曰“要考慮同期進廠的人員收入水平”。實際上這個“人員”是指當時剛落實政策的知識分子,一個工匠的工資怎麼能高於知識分子呢?他是欲悲無淚嗬!“掐尖行動”就此開始。有人做初一,自然有人做十五。經濟上的“均貧富”,反映在文化上是非常可怕的負效應。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即是人生際遇的起伏跌宕的寫照,更是一種國民深層劣質文化和陰暗民族心理的張揚體現。不同階層的人際關係,自古以來都是被政治和權謀利用而此起彼伏。相互間的互踩、互傷、互害在政治文化為特征的時期,表現得更烈、更徹底罷了。但在民族經濟亟待複蘇的曆史時期,仍是如此極端的踐踏,那真可悲得不可言了。“知識越多越反動”的年代過去了,“技能越高超越不待人見”卻異曲同工的被更陰地打壓下去。受傷受害自然是民族工業。“掐尖”實質上是“鏟根”。時今“中國製造”讓世人瞧不起,其根源是能精良製作的非但無拔尖之士,連其文化環境和根基都被鏟沒了。知識是資源,技能更是一種特殊的資源。現代化工業和強大的國防,僅憑知識是打造不出來的。可是為什麼要被割裂開來呢?而且是在“改革”的名義下被一塊塊地剜割的。歎呼!悲呼!有本事有超能的精英人物是有人格尊嚴的。於是我有了《翻過那架山》《“聖地”紀事》《關於菜刀的勝利》《磨王》等。“聖地”坍塌了,精英文化再沒有表演、展現的舞台,人生價值的實現沒有了方向,茫然無路了。文學作品不能直抒嗬,我每寫完一篇,總難免要難受好幾天。我們這個民族曆來不怎麼重視資源,不管是曆史的、人文的,還是自然的,這二、三十年對其破壞也是史無前例的。世界上其他民族卻不這樣,蘇聯解體時,政局和社會動蕩那麼凶,但他們的重工業基礎和相關人才資源非但沒受到丁點打壓和衝擊,還被優厚的條件保護著。一旦國家緩過氣,他們仍是軍事和製造的強國。這是多麼大的文化差異嗬!更叫人扼腕的是在能工巧匠基本退出曆史舞台,山裏的農民娃都不願進工廠做那“背時的技工”的時代,“掐尖行動”卻仍在繼續。去年又有最新政策:獲得高級技術、經濟等職稱的人員,不再享有退休幾十大毛優待。這真不是幾十大毛的事了,高級技術職稱的獲得,必經幾十年的拚搏和積累,在工廠中隻能以千分之、萬分之來計量了。社會價值的取向如此,“中國製造”何以得振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