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冬至的愛■ 洪燭
今天是冬至。北方的習俗,冬至要吃點兒餃子,就不會凍掉耳朵了。我是移居北京的江蘇人,第一次聽說,自然一樂:想不到餃子與耳朵會產生如此聯係。太有童話色彩了。看來北方過往的冬天確實嚴酷,使人生怕身體的某個零部件會成為犧牲品。
接受了北方的風俗。我也不該馬虎呀。沒時間包,就去超市買一袋速凍的。總算對得起這個不是節日的節日。一邊煮,一邊自我調侃:今年冬天,耳朵有保障了。
冬至吃餃子,打著耳朵的名義,滿足這張嘴的。饞嘴的人總能為自己的饞找到種種理由。
餃子的發明,據說就與冬至這個節氣有關。古代醫聖張仲景在長沙做官,告老還鄉時恰逢大雪紛飛的寒冬,一路上發現許多百姓凍爛了耳朵,他就用驅寒活血的藥材攪拌在肉餡裏,用麵皮包裹成耳朵的形狀,熱湯煮熟後施舍給凍傷的災民。這種最初叫做“捏凍耳朵”的食物後來被命名為餃子。“吃了餃子不怕凍”,仿佛童話裏的情節,卻體現出古人在嚴酷的自然環境裏依然存留的美好願望。冬天雖冷,人的心腸總是熱的。即使在冬至,在這冬天裏的冬天,人還是有夢想的。
餃子很普通,卻和中華醫聖掛上了鉤,和源遠流長的中醫掛上了鉤,說到底是和一種慈善的精神掛上了鉤。這種很“中國”的食物,也就成為冬至的吉祥物。今天的一盤熱餃子,仍然能把我帶回千百年前,重新走上張仲景返回南陽老家的那段雪路,我仿佛看見我們的醫聖,因為百姓深受嚴寒折磨而熱淚盈眶……我們的詩聖杜甫不也如此嗎?當茅屋為秋風所破,他想到的不是自保,而是“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早在兩千五百多年前的春秋時代,我國的先民已用土圭觀測太陽測算出冬至,它是二十四節氣中最早製訂出的一個。傳說冬至在周代是新年元旦,很隆重。而真正把冬至當成節日來過,始於漢代,盛於唐宋,有“冬至大如年”的說法。北方冬至的習俗是宰羊、吃餃子、吃餛飩,南方則是吃冬至米團、冬至長線麵。遊子都要回家過冬節,表示年終有所歸宿。閩台民間認為每年冬至是全家人團聚的節日,因為冬至還要祭天祭祖的。如果外出不回家,等於不認列祖列宗。不僅受到譴責,自己心裏也會充滿負疚感與漂泊感。
和一般的節慶不同,冬至是一個嚴峻的節日,意味著自然對人的考驗,尤其是對人心、對人性的考驗。最寒冷的一個階段就要到來,你準備好了嗎?你在為自己打算的同時是否還想到別人,想到更為困難的同類?畢竟,我們都是醫聖張仲景的後代,都是詩聖杜甫的後代。隻要有一份愛,冬天就不可怕。人類自古至今都是在互送溫暖、以心連心彼此援助而戰勝任何災難的。比冬天更寒冷的是人的無情。天地無情,人有情。
從冬至開始就“入九”了,古人在這天早起畫一枝素梅,上有八十一個瓣,名為“九九消寒圖”,每天用紅色塗一瓣,塗盡就“出九”了,所以冬至又稱“數九”。意味著進入數九寒天。民諺唱起來很有畫麵感: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六九沿河看柳,七九河開八九雁來,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
冬至在我眼中,不僅是一個節氣,更像是一門哲學。不僅涉及到人與自然的關係,還涉及到人與人的關係,心靈與心靈的關係。冬至,冷空氣與熱血的關係。越是在寒冷的時候,人越容易感到孤獨。越是在孤獨的時候,人越需要愛心,用愛心來彼此取暖,獲得堅持下去的力量。
冬至這一天有著一年中最長的黑夜,許多家庭利用這一夜,圍坐在一起,用糯米粉做象征團圓的"冬至圓",感受其樂融融的親情。為與後來的春節前夕的"辭歲"相區別,冬節前一日叫"添歲"或"亞歲",表示"年"還沒過完,人已經長了一歲。
我童年時,聽見奶奶說“冬至”了,就問奶奶“冬至”是什麼。奶奶說:冬至是全年中白天最短、黑夜最長的一天。我對冬至的印象,就是天早早地變黑了。我和小夥伴們也就倉促地結束了戶外的遊戲,跑回各自的家——就這麼一會兒,燈已經點亮了。冬至的這一天不太好玩,黑夜提前到來了。而孩子們大抵是害怕黑夜的。我那時候之所以對冬至並沒有更大的畏懼,還因為自己有奶奶陪伴。因為自己有一個家,家裏有一個燒蜂窩煤的火爐,爐火上正煮著奶奶親手擀的長線麵……
尤其是某年冬至,把門前道路都封堵了,每棟房屋都像一座孤島。我貼在窗玻璃上看外麵的雪景、看屋簷上垂下的一長排匕首般寒光閃閃的冰棱,一點也不害怕,說白了還是因為背後有一個慈祥的奶奶,有一個家。如果一個孤獨的人,遇到那樣嚴酷的冬至,一定會感到加倍孤獨吧?
後來,我長大了。後來,每年都有冬至,都有白晝最短、黑夜最長的一天,我的奶奶卻不在了。每年冬至,我再也得不到奶奶的陪伴。在這一天裏,我最容易想起的就是童年,就是我的奶奶。
雖然現在的屋子裏已經有暖氣或空調,想起奶奶的時候,我還是感到有點冷,有點孤單。悲傷的時候,我不禁想:天黑得這麼早,不如早早地睡吧?可總有些事情無法遺忘。這一天裏,我總想問候一下去了天國的奶奶:奶奶,又是冬至了,您自己也要注意保暖啊。
偶爾聽流行歌曲,有一句歌詞叫“我的黑夜比白天多”,忽然覺得,這可以引用過來形容冬至。冬至,黑夜似乎比白天長,我的回憶,似乎也比眼前的現實更為漫長,因為它充滿了對歲月與人的感歎。連童年都像剛剛發生在昨天的事情,而又如夢似幻。
童年,如同另一個小小的我,正扒在大雪封門的窗玻璃上,好奇地打量著外麵的世界,以及在這個世界上頂風行走、逐漸長大的自己。雖然那個風雪中的身影注定將越走越遠,越來越無法辨認。即使在最寒冷、最單薄的日子裏,未來在我們眼中也充滿神秘感,讓人翹首以待。正如冬至之後,陽氣回升,白天一天比一天長,民間以中午門前日影為測標,說“過了冬,一天長一蔥”。稱這天為“長至”。漢唐以來,宮女冬至後的女紅,每天要多用一根線。也就是民間說的“吃了冬至飯,一天長一線”。
古人認為冬至陽氣生而君道長,是亂而複治之機。杜甫詩中寫過“冬至陽生春又來”。讓我想到雪萊的著名詩句:“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所有的未來,其實都離我們不遠。所有的現實,無論多麼嚴酷,都將變成溫暖的回憶。
不知道別人怎樣,二十四節氣裏,冬至最令我難忘。
樸實反而是最後的贏家
不知道別人怎麼樣,反正我還是喜歡跟老實人交朋友的。覺得比較放心。這是否證明我也算一個老實人?物以類聚嘛。
但我估計不老實或不太老實的人,也是喜歡跟老實人交往。不僅放心,而且省心。誰都怵那種相互猜謎、彼此提防的社會關係。
這麼看來樸實並不是樸實者的墓誌銘,反而是一張通行證。它更容易獲得別人的信任,也就大受歡迎。老板聘員工,領導對下級,最講究“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誠實的人才不會受到懷疑。也就有望得到重用。
在中國有一種偏見,覺得老實人吃虧,受欺負。尤其這個製造泡沫、追求華麗的時代,老實人不擅長忽悠、炒作、做秀,似乎很難成大氣候。我倒覺得,正因為老實人不怕吃虧,吃點小虧反而能占到大便宜——人緣好嘛;正因為老實人沒啥虛榮心,才不至於吃什麼大虧。樸實不僅沒過時,在潮漲潮落中還是最能沉得住氣的。
我見過一位喜歡蒙事的生意人,他談業務大多有水分,那天卻說出一句真話。他長歎一聲:這個時代,都是騙子騙騙子,騙子也隻能騙到騙子,因為老實人已經不上當了。即使這樣,騙子最怕、最恨的也是騙子,小騙子怕遇上大騙子,大騙子怕遇見更大的。我估計這個喜歡涮人的家夥剛剛被誰給涮了。
如果說一個樸實的人受騙了,隻能說明他不是真的樸實,或樸實得還不夠。欲望或虛榮心,最容易被誘餌所迷惑,上了別人的鉤。真正樸素實的人,應該知道自己吃幾兩飯的,知道天下沒有免費的晚餐,他隻相信自己的誠實勞動。因而常常選擇以勤補拙。
“誠實勞動”這個詞,是我從某朋友那兒聽來的。意味著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你付出血汗,也就有實實在在的收獲。也許不是暴利,沒法一夜成名、一夜暴富,但你自己心裏忠實,心裏有數呀。我想,真正意義上的原始積累,都靠的是誠實勞動。誠實的人不僅勤勞,而且會積累,日積月累地走向成功。
誰說樸實的人注定是失敗者了,他們常常會成為最後的成功者。隻是過程要漫長一些。他們要麼笨鳥先飛,要麼像“龜兔賽跑”寓言裏的烏龜那樣鍥而不舍,一步一個腳印地接近終點。你問他心裏慌嗎?他說不慌。你問他累嗎?他說不累。說實話他從來沒把跑得快的兔子當成競爭對手。並不是說他瞧不起兔子,而他無意於競爭(更不會惡意競爭),無意於與別人比輸贏或比貧富,他通常隻跟自己比,跟自己的昨天比,自得其樂地走自己的路。私下裏恐怕覺得兔子本該跑快車道,自己跑的是慢車道。沒啥可比性。大路朝天,各走半邊。不急不躁,反而最終成為馬拉鬆的冠軍。
人生其實是一場馬拉鬆。要看誰笑在最後。
浮誇的兔子就不一樣了。看見烏龜落在後麵,就得意忘形了,以為可以打個盹了(加上一開始就衝刺確實挺累人的)。一旦看見前麵跑著火車,說不定又該著急上火,慌不擇路地狂追上去,沒準還會給啥絆了一下,摔傷腳腿。
我認識的新疆詩人周濤,談起新時期文壇二、三十年堅持下來的,大多是“烏龜型”作家。倒也出過些“兔子型”的,曇花一現,後來不寫了或寫不下去了。“兔子”太機靈了,要麼改行,要麼下海,但由於缺乏耐性,很難把一件事做到底,聰明反被聰明誤。而“烏龜”呢,一生隻做一件事,持之以恒,碼字也能碼出高水平。周濤大概認識到自己屬於“兔子型”的,而當初起跑時某些自己看不上眼的“烏龜”,在文學跑道上今天已成了大腕,使他有所感慨:兔子要睡覺,而烏龜不驕傲,誰是最後的贏家——早注定了,隻是當時誰也沒看出來。周濤又故作瀟灑地開個玩笑:其實兔子不想跟烏龜比賽,是烏龜老咬兔子的耳朵,逼著它跑的。
不隻文壇,其實各行業也如此。樸實永遠不會過時。
連聰明絕頂的兔子都怕樸實的烏龜。樸實的烏龜,你還有必要瞧不起自己嗎?
黃河意識流
黃河,一看見你,有人就想哭。
哭自己的祖先,被席卷而去,消失在看不見的下遊。哭自己也將同樣消失,連一朵浪花都不如。哭還會有別人,替身一樣出現,站在我空缺的位置,繼續哭……
哭天,哭地,哭樹木。黃河有多長,人類的淚腺就有多長。鐵路大橋、防洪堤壩、擺渡的舢舨,都是暫時的,必將隨同混濁的淚水一起消失。三千年,可以短得象一分鍾。
在黃河麵前,人沒啥了不起的。哭著哭著,才發現自己,不過是一隻會流淚的動物。
即使這樣,也構成黃河小小的支流。
想在黃河裏洗洗手,洗去一些書卷氣,染上一些土腥味。
想用黃河水洗洗臉,麵孔或表情,多多少少會發生一些變化。心跳也加快。洗洗眼睛,既看見了前世,又看見了來生。洗洗手帕,在風中晾幹,為下一次流淚而預備的……
索性跳進黃河洗個澡吧,屏住呼吸,或者嚐試著用鰓呼吸(寫詩的稿紙是我過濾情感的鰓)。越洗越幹淨,或越洗越滄桑。把衣服留在岸上,把影子和往事留在岸上,洗著洗著,我逐漸變成了另一個人。
黃河兩岸,有著一模一樣的樹木,一模一樣的村落,一模一樣的人。
一模一樣的人,種著一模一樣的莊稼,又有著一模一樣的想法。看不出誰是誰的倒影,都顯得無比真實。也許這一切原本就是一個整體,隻不過被黃河均勻地分開了。看不出誰更多一些或少一些,彼此成為使對方獲得滿足的另一半。
我還是察覺了黃河兩岸細微的區別。在陝西旅行,隔著一條黃河,對麵就是山西。兩個省都有頭紮白羊肚毛巾的習俗。隻不過陝西農民習慣將白毛巾在額頭上打一個英雄結,而山西(乃至更遠的河北)的農民,則是用毛巾包住頭發、在腦後係一個結。這麼一個小小的區別,使我辨認出自己麵對著的是哪個省。
我也買了一條白羊肚毛巾。一時還沒設想好,該用哪種辦法係。讓我再好好想一想吧:做陝西的兒子呢,還是做山西的女婿既然兩個地方都這麼熱情地挽留我。
早就聽說陝北某縣,有一個渡口好像叫風陵渡,抗戰期間紅軍就從這裏渡過黃河,去對岸的山西打鬼子。我徒步跟著黃河走了很久,卻連風陵渡的遺址都沒找到。因為下雨,沒遇見一個可以問路的人。
渡口在哪裏渡船在哪裏劃船的人在哪裏搭船的人,又在哪裏對岸的村莊在哪裏,墓地又在哪裏活著的人和死去的人,都在哪裏我找了半天也沒找到。隻找到自己迷路的影子,被河水衝得歪歪倒倒的。
我站在河的這一邊,找失傳的古渡口。對岸,說不定有一個被雨淋濕的幽靈,也在低頭找啊找。他找的是回家的路。
黃河的這一段,所有人工的建築都拆除了,隻有流水,隻有流水……
黃河流域,有著數不清的古戰場。逐鹿問鼎的戰爭,大抵從炎黃的時代就開始了,夏、商、周,春秋、戰國,愈演愈烈。到了秦漢以後,更是鬧得不可開交。不信你去翻翻二十四史,中國古代的政治鬥爭和軍事鬥爭,相當一部分以黃河流域為大舞台。黃河流域,產生了在數量上占絕對優勢的古都,乃至古戰場。當然,也產生了數量驚人的古聖賢、古英雄。自先秦至北宋,共有41個朝代建都於黃河流域,而長江流域,隻有12個朝代,大多為躲避戰亂南遷的,或者是一些短命的小王朝。
長江構成中華民族的南方血統,黃河則構成北方血統。各占半壁江山。人們常說南方出文人、北方出帝王。黃河流域是孕育帝王將相的一塊絕佳土壤。林語堂認為在曆史中北方人基本上作為征服者:“所有以武力奪取了政權而建立自己朝代的盜匪中,沒有一個是江南人。吃大米的南方人不能登上龍位,隻有吃麵條的北方人才可以,這是一貫的傳統。事實上,除了唐與後周兩代創業帝王來自甘肅東北,於是頗有土耳其血統之嫌以外,所有偉大王朝的創業者都來自一個相當狹窄的山區,即隴海鐵路周圍,包括河南東部、河北南部、山東西部,以及安徽北部。如果我們以隴海鐵路的某一個點為中心畫一個方圓若幹裏的圓圈,並不是沒有可能,圈內就是那些帝王的出生地。”
隴海鐵路,需要跨越黃河,黃河上也就搭建起著名的鐵路大橋。黃河,周而複始地夢見金戈鐵馬之後,終於夢見了現代化的火車。火車以摧枯拉朽的氣勢,宣告封建時代的結束。直到今天,麵對鏽跡斑駁的黃河鐵路大橋,我仿佛目睹中國的一部斷代史。大橋連接黃河兩岸,而曆史恰恰在這裏發生一次意義深遠的斷裂……
黃河,在橋下流,在鐵軌與枕木之下流,在車輪滾滾中流——乘火車經過黃河,我依著車窗,目不轉睛地看呀看,就當作對這條著名的河流行一個注目禮。簡直比麵對任何一座紀念碑更為虔敬。流水,是不滅的碑文!
遠古時期,所謂的“河”特指黃河。它是一條橫穿《詩經》的河流,被描寫的次數最多:《詩經》寫到“河”(即黃河)的詩有15首,“河”出現27次。其次是發源於山西的淇河:寫到“淇”的詩有6首,“淇”出現18次。而古淇水原為黃河支流,屬於黃河水係。
“關關睢鳩,在河之洲。”掀開《詩經》的第一頁,水鳥與荇菜簇擁的古黃河就出現了。眉目傳情的窈窕淑女和好逑君子,如今你們在哪裏由於《詩經》中的第一首就是愛情詩,為男女主人公提供幽會地點的黃河,在我心目中是一條愛河,《詩經》也相當於一部“愛經”。黃河,為二千六百年前的那對情侶(簡直比牛郎織女還要古老)作證。除了《關睢》,還有一首《蒹葭》,也表達了河邊的思念。今天的小情人們,永遠生活在那條詩化的河流下遊,隻認識蘆葦,卻不知在水一方、白露為霜的蒹葭的何物。《詩經》時代的愛情快變成神話了,或者說快變成童話了——那畢竟是人類童年階段的愛情,是我們所有人共同的初戀。我固執地認定:古典的蒹葭,是黃河邊最浪漫最美麗的水生植物。我要溯流而上,去黃河的源頭找蒹葭,找那青澀而又純潔的——初戀之前的初戀……
如果剔除了黃河或黃河流域的風土人情,《詩經》是否可能繼續存在至少,會變得蒼白。
《詩三百》據說是孔子編選的,他為什麼把《關睢》安排在第一篇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在我想像中,使孔子感歎時光流逝的那條河,應該是黃河。也隻有黃河,能承擔起如此原始而又厚重的哲學命題。
孔子是屬於黃河的,正如屈原屬於長江。屈原是悲觀主義者,最終懷沙沉江;孔子則積極而務實,他帶領一班窮學生周遊列國,遍叩諸侯的豪門,基本上都是在黃河中下遊地區奔走。黃河賦予他奔流不息的理想,黃土鑄就他忍辱負重的品格。
黃河與長江,分別構成孔子與屈子的事業線、生命線。孔子編《詩經》,屈原賦《離騷》,也就成為黃河流域的華夏文化與長江流域的荊楚文化的早期代表——即所謂“各領風騷”。《詩經》裏的風雅頌,尤其是十五國風,如同神的呼吸,吹拂著黃河兩岸的農事、漁獵、畜牧、祭祀、情欲、婚嫁、生殖、兵役……幾乎無一遺漏。這是一股農曆裏的風,溫柔敦厚,而又思無邪。
到了唐代,長江推舉出四川人李白,黃河也培育出河南人杜甫——杜甫一生大部分時間生活在黃河流域,深受孔孟儒家思想熏陶,被尊為一代詩聖。嘿,“不廢江河萬古流”(杜甫詩句)。
黃河,聖人一樣的河,周身彌漫著傳統的影子。甚至可以上溯到堯舜禹的年代。
一個詩人,要麼選擇長江,要麼選擇黃河。他需要精神上的繼母。一個詩人,一生中既不曾歌頌長江,又不曾讚美黃河,他就不算是這塊土地孕育的詩人。他就是私生子。
一個詩人,不管喝長江水還是黃河水長大的,他永遠眷戀乳汁的滋味。他等不到情感上的斷奶期。詩歌是最好的童話。一個以嬰兒的眼睛打量世界的詩人,終生敏感而純潔。
我則更為奢侈:前半生選擇了長江,後半生又選擇了黃河。我是一個兒子,卻同時擁有兩個母親。
《詩經》裏的黃河,比漢樂府裏的黃河要激烈一些,流的是愛,流的是情。
漢樂府裏的黃河,比唐詩裏的黃河要激烈一些,流的是畫,流的是琴。
唐詩裏的黃河,比宋詞裏的黃河要激烈一些,流的是火,流的是冰。
宋詞裏的黃河,比元曲裏的黃河要激烈一些,流的是金,流的是銀。
元曲裏的黃河,比明清小說裏的黃河要激烈一些,流的是男中音,流的是女高音……
繞了那麼遠的路,終於流到我腳下。滄浪之水兮,抑或濁兮,剛剛打濕我的褲腿與衣襟。
唉,那些書可以不讀了!我想像的黃河,永遠比現實的黃河要激烈一些,一會兒流的是夢,一會兒流的是醒,使我一會兒熱,一會兒冷……
現實的黃河,更像冒名頂姓的替身,惴惴不安地從我眼前匆忙流過,生怕被識破似的。是黃河欺騙了我,還是我欺騙了自己
那些姓黃的人,或者自稱黃帝後裔的人,有福了。他們與黃河同姓。
那些黃皮膚的人有福了。他們與黃河相同的膚色。
那些喝黃河水長大的有福了。他們的血管構成種種支流,回蕩隱秘的濤聲。
黃河流域,地圖上很小的一塊,但可以隨同那些有福的人,四處流浪,覆蓋全世界……
黃土、黃河、黃種人,是否存在某種神秘的聯係難怪若幹年前,一部叫《河殤》的電視片,把內陸氣質的中華文明比作黃色文明,把海洋氣質的西方文明比作藍色文明。正如黃河在崇山峻嶺間突圍,也有入海口,黃色文明與藍色文明,或遲或早會進行劇烈的碰撞與交流……
黃河鯉魚在曆史上很有名的。傳說它們喜歡逆流而上,躍過龍門(位於山西),就搖身變成龍了。難怪孔子要把自己的兒子命名為“鯉”呢。看來聖人也望子成龍。
現實的黃河太混濁了。似乎魚也無法生長。魚縱然有鰓,也會窒息。我沿著河岸走了十公裏,沒看見任何魚的影子。黃河裏除了水,就是沙子(沙子,莫非是一些渴死的魚或者說,魚已徹底退化成了沙子,期待著河流的重新孕育)
我沿著河岸走了十公裏,從濟南到德州,沒看見魚的影子,卻看見一個釣魚的人。竹簍是空空的,可他仍然手持釣竿坐守著,純粹作為一種習慣或者儀式他不是在釣魚,是在釣魚的影子!
耐心的漁翁,什麼時候才能學會絕望但我相信你即使絕望了,也不願意放棄——用獨特的方式為黃河守靈。
不管有沒有魚,隻要還有最後一個釣魚的人(哪怕僅僅作為風景),黃河,就是活的!
長江流域多魚蝦。黃河流域多牛羊。前者是魚米之鄉,後者則以牛羊肉、小麥乃至高粱玉米之類雜糧為主食。黃河裏的水產是否豐富並不重要。譬如我在山西,發現當地人不怎麼愛吃魚,嫌黃河裏的魚有一股濃烈的土腥味;而捧起種種麵食則像吃肉一樣過癮。黃土高原貧瘠缺水,隻適宜栽種那些耐旱的莊稼。“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幸好牛羊長得很肥壯。
黃河流域也講究農耕,但比長江流域多了一些畜牧的氣息。這裏還混雜著諸多遊牧民族的後裔,保留了逐水草而居的自由精神。黃河流域的風俗乃至整個曆史,都是農耕文明與遊牧文明相互滲透的混血兒。順流而下,常見到沿岸的草坡有成群結隊的牛羊出沒,後麵遠遠地跟著個手拿皮鞭或糞鏟的牧人。為打發時光,牧人哼著小曲,像在唱給河流、山川、樹木聽。怎麼瞧怎麼像一幅古畫。如果讓畫中人再把衣服換一下(換成磨出毛邊的老式羊皮襖什麼的),他就徹底變成一個古人了。而作為旁觀者的我,仿佛也回到了古代,飲馬長城窟……
順流而下,我一路打聽沿途形形色色的牧歌(它們增強了這條河流的活力,構成額外的浪花與漣漪):青海的花兒,內蒙古的長調,陝北的信天遊,山西的《走西口》一類謠曲……越是接近黃河的源頭和上遊,歌聲越是蒼涼渾樸。莫非民歌也跟黃河一樣,越流越混濁了,逐漸由純粹的自然進入世俗煙火之中
若把黃河流域不同省份的民歌逐一收集起來(西部歌王王洛賓就做過類似的事),本身就是一部編年史般厚重而又有層次感的書!記載黃河的風聲、雨聲、濤聲、槳聲,也記載黃河之子情不自禁的感歎與傾訴。民歌,是音樂中最有人情味的。
雖然《詩經》與漢樂府的時代已過去了,黃河,仍需要新的采詩官,手持木鐸,在縱橫阡陌間且走且歌……
一條河流,或大或小,可以為一座村莊命名,可以為一個縣、一個市、一個省命名。還可以為一個國家命名。從甘肅到陝西,從河南到河北,從山西到山東,諸如此類的一些地方,河流的影子無所不在。飲水思源,它使沿岸的居民多多少少擁有某種虛擬而固執的血緣關係。黃河流域的古老文明,是有代表性的。一條河流,甚至可以為一個民族的性格命名。
當然,它也可以為一個人命名。提起那位叫冼星海的作曲家,我首先想到黃河,想到風吼馬嘶的《黃河大合唱》。他譜寫這首曲子,無形中成為黃河的代言人。山河破碎的危急時刻,他於現實的黃河之外,創造出一條聽覺中的黃河,鐵流滾滾;正如他那個時代的兄弟姐妹,在秦磚漢瓦的萬裏長城之外,又攜手打造一道“血肉築成的新的長城”(《義勇軍進行曲》)。聽覺中的黃河,算得上是這個民族最偉大的“護城河”——護衛長城的河。一條史詩般的河喲。流血、流汗、流淚、流火,同時了流著融化的鐵水般的旋律,流著鋼花四濺的音符(哦,每一個音符都燙手!)
冼星海的黃河,可比斯特勞斯的藍色多瑙河之流凝重得多、悲壯得多。河流的心情通過音樂得以表現,得以渲泄。聽覺中的黃河,永遠是憤怒的。
李白說“黃河水天上來”,此言不算徹底的誇張。黃河上遊海拔高達2000—4000米,下遊海拔卻不足100米,回頭仰望,確實是滔滔洪流從天而降。黃河入海,會回頭望一望嗎這是一次隆重的告別,為之付出了無數的日日夜夜。黃河的起源,大抵是冰山上融化的雪水;李白說的沒錯。甘肅有個地方叫天水,每聽見這地名,我下意識地聯想到黃河。
冬天的黃河,有時會被層冰覆蓋,即所謂“欲渡黃河冰塞川”;一把透明的鎖,把黃河鎖住了。等著吧,春風會來的,那是另一把透明的鑰匙。
黃河解凍,一個病人在蘇醒,岸邊新滋長出的柳條或其他樹葉,是它惺鬆的睡眼所眨動的睫毛。黃河蘇醒,對於守望在岸邊的我來說,仍像是夢境,夢境裏的夢境……冰塊坼裂並且相互碰撞的聲音,如同忙亂的手指滑過琴弦,無秩序地發出夢的畫外音。冰,是水的骨頭。黃河水,也會長出硬骨頭。
一群剛出生不久的鴨子,搖搖擺擺衝下堤壩,去黃河裏試水。腳蹼的劃動中,故鄉一點點遠了。但它們還是體會到某種阻力。這是它們第一次看見黃河。黃河,甚至記得這一群家禽的祖先。同樣的畫麵,每年都會上演無數遍。鴨子當然不了解黃河意味著什麼,隻知道河裏的水,有點兒冷。趕鴨子下河的詩人,才會尾隨著,發一些多餘的感慨……
山東的黃河和山西的黃河,有什麼區別白天的黃河和夜晚的黃河,有什麼區別早春二月的黃河,和寒冬臘月的黃河,有什麼區別
即使同樣作為守望者,我眼中的黃河,和你眼中的,有什麼區別黃河在變,變得太快了,快到了——每當眨一下眼……
蜜蜂分辨出兩朵花的區別,我發現了黃河的每一點細微的變化。它的永恒,來自於無數的瞬間。我的凝視,不過使某個瞬間變得具體了。
雨落在黃河上,像是接吻,水與水的接吻。天上的水與地上的水,碰撞時發出接吻的響聲。聽得我都有點醉了。看來它們都有些渴呀!水會渴,並且知道:怎樣解渴。
雨點濺起的水花,使我看見了黃河嘟起的嘴唇。平常總是藏起來的,隻為雨打開,卻從不讓我親吻。其實我也渴呀。是否可以趁著雨聲,偷偷吻一下哪怕隻是遠遠地——給黃河送去一個濕漉漉的飛吻。
黃河會拐彎。黃河累了,會打盹;每打一個盹,都會無意識地放慢腳步,或改變路線。它每拐一個彎就等於打了一個盹。曲曲折折的黃河,是一個時常被驚醒的夢。它在趕路。強忍住困倦。直到流進大海,才敢踏踏實實睡個好覺,再也不需要醒來……
站在黃河流經河南這一段堤岸上的我,僅僅是它打盹時所夢見的。我因為它的夢而變得真實。我因為它的召喚而來到這裏!
黃河是一種意識流。黃河在我的意識裏流。在它自己的意識裏流。黃河,在無意識地流。這才是它,才是它的真諦:除了流動,沒有別的事情可做;因為流動而存在。可它無動於衷的流動,給寄生於周圍的人類造成說不完的故事。尤其當它決口、泛濫,帶來恐怖與災難。曆史上黃河屢屢改道,使人類繪製的版圖一次次改寫。
我在河南鶴壁一帶考察一段古稱“白溝”的黃河故道。牧羊的老人告訴我:古黃河曾從這裏流過。如今,整個河床裸露出來,雜草叢生。我彎腰拾撿幾枚鵝卵石作為紀念:它光滑的表麵,留有黃河水衝刷過的痕跡。
那天晚上,沿著古河道跋涉的我迷路了。或許,當年的黃河跟我一樣,走著走著就迷路了。它像患了失憶症一樣不知覺地放棄了熟悉的路線。沿岸的村落,成了古黃河的遺民。
一位畫家畫黃河,從錫皮顏料管裏,擠出了太多的黃顏色。甚至不需要調稀一些,就直接塗抹在畫布上。
我站在旁邊指指點點:應該多用一些綠顏色,給黃河兩岸種上一片片瞬間就能生長的樹,和永遠不會枯萎的草。難道這不更好嗎
畫家聽從我的建議,這麼做了。他的畫,在背叛現實,卻更接近未來:終有一天,覆蓋兩岸的綠色,不是畫出來的……
黃河像母語,從大地上流過,照耀我們的生活,從述說者與傾聽者身上同時獲得反光。而漢語,是一條流淌在我血管裏的黃河,泥沙俱下,無論詞彙還是語法,都構成強刺激。
從黃河歸來,我開始關心自己血管的硬化程度,脈搏的次數,血液的流速,乃至血液裏的含沙量。
正如我關心黃河裏那些沙子的含金量。
我不是水利學家,隻是個詩人。寫詩,等於在血液裏淘金。我努力發掘著一個人與黃河的血緣關係。
天 葬
西藏多鷹,藏民的天葬即是一個證明。鷹被視為神物,承擔著超度靈魂的使命。天葬台一般位於山頂。空中翱翔的鷹群,默默注視著藏民奇特的祭奠儀式,然後及時降落下來,分食了死者的屍體,連一點碎屑都不剩下;生命縱然結束,卻得到超脫與淨化……人與鷹,仿佛達成某種神聖的契約。這無論對於死者還是生者,都是一種安慰。古老的風俗,總有著它的寓意:人生於大地,即使沒有翅膀,終究是向往天空的。鷹正是他們羨慕的對象。
然而,藏區內常碰見野獸與家畜的屍骨,其它鳥類的屍骨,卻很難找到鷹的屍骨。讓人懷疑:那些遮天蔽日的神鷹是否會死死在哪裏莫非可以直接化作空氣即使是火,也會留下灰燼;水,會留下洇痕。那還不如誇張地說,我們日常目擊到的鷹本身就是幻影。
是啊,它們的數量一點沒見減少。
從拉薩到阿裏,我一路都在求解這個謎。
一位趕放犛牛的牧人告訴我,鷹的壽命同樣是有限的。並不存在永生的鷹。當它老了,預感到死期將至,就會自覺地脫離群體,不是選擇降落,而是孤獨且緩慢地往高處飛,一圈又一圈地螺旋著,向太空飛去,向外太空飛去……盡可能飛得更高一些,更遠一些。明知這是一條不歸路,反而輕鬆了。反而無所畏懼了。
它在嚐試年輕時不敢嚐試的事情。
越來越熾烈的陽光,使它體溫升高、熱血沸騰,並且不得不眯縫起眼睛。這也激發起體內驚人的能量(可能還包括野心),鎖定目標,向那曾經高不可攀的太陽靠攏。
此舉是否出於鷹垂危之際的本能哪怕在常人眼中,它絕對像發瘋了。孤注一擲的瘋狂。
當然,你也可以把它背離萬物而去的姿態理解為一種憂傷。它愈去愈遠的背影,那麼單薄。它隻想為自己尋找一處最安靜、而不受任何幹擾的地方。它隻想尋找一座最幹淨的墳墓。
鬆濤、河流、人煙,遠了。閃電、雷鳴,卻近了。
它有壯碩的翅膀,足以撐持著克服大地的引力。但在這不可知的旅程中,終將耗盡最後的力氣。頭腦一片空白,隻是飛,隻是飛……直到身體被更為湍急的氣流撕裂成碎片,或者像斷線的風箏一樣被席卷而去,徹底脫離我們的視野。
這才是真正的天葬,鷹的天葬。難怪藏民的葬禮要借助於鷹呢。其實,那不過是為鷹的未來提供殉葬品。不管怎麼說,鷹是惟一有可能把人的靈魂,帶往想象中的天堂。鷹本身才是最高形式的犧牲。它把血肉、骨骼、羽毛、腹中消化的食物乃至記憶,全部奉獻給天空,以及天空之外的天空。或者說,它把存在徹底地化作了虛無。
它最後的飛行,是一曲無聲的挽歌,一段醒著時做的夢。
“隻能作這樣的解釋:鷹成了一種精神,除此之外,它沒留下任何遺骸。”牧人講到這裏,無限羨慕地抬頭仰望;天上什麼都沒有,天上,仿佛又什麼都有。有著更為神秘的環境與秩序。使我頓顯無知。除了鷹,還有誰能獲得如此聖潔的歸宿
我不僅增強了對鷹的崇拜,甚至對麵前的講述者也不無敬意。他不是普通的牧人,更是一位詩人。
雖然他描述的可能隻是一個神話、一段傳說,我卻寧願相信那是真的。
《詩經》裏的那條河
1關關睢鳩,在河之洲。掀開《詩經》的第一頁,總是那條河流阻擋住我的去路,所以我無法真正進入文字背後的生活。這是一條沒有名字的河,記載了古老的愛情與農事,兩千多年前的浪花濺濕我蒼苔斑駁的草鞋。誰曾經貼著水麵行走,並且歌笑歌哭——我們該如何解釋這些失傳的影子,和保留了自由的靈魂淑女與君子,艄公與過客,母親與兒女,乃至時光與記憶,隔著同樣一條河遙遙相望,構成周而複始的白晝和黑夜。如今,它又借助單薄的紙張間斷了祖先的吟唱與後輩的傾聽——這條跟血緣、傳統、漢語有關的河喲。人間的銀河。此岸是高樓廣廈、齒輪與車輛、燈火通明的都市,而彼岸呢,彼岸有采薇的村姑、祈雨的禮儀,以及以漁獵為生的星羅棋布的部落……
2英國詩人庫泊說:“上帝創造了鄉村,人類創造了城市。”《詩經》在我心目中,尊貴如東方的聖經,記錄著農業文明最古老的光榮。在這部邊緣泛黃的籍典裏呼吸的男女居民,是幸運的,因為他們生活在離造物主最近的地方,門前的原野、山巒、岩石,無一不是造物主最原始的作品,餘溫尚存。隻有阡陌屬於自己。於是那些手搖木鐸的采詩官奔走於阡陌之上,聆聽著大自然蒼老的聲音和人類年輕的聲音,充滿感恩的心情。村野氣十足的《詩經》象征著一個時代,民歌的時代,那也是人類咿呀學語、蹣跚學步的時代。在大自然的露天課堂裏,稚氣未脫的書聲琅琅。連文盲都可能成為真誠的歌手——隻要他用心靈讀懂造物主手中的無字天書。甚至可以說,這是一些目睹造物主的指紋而成長的無名詩人,在平凡的勞動、情愛、遊獵中獲得神秘的智慧。和這些詩興大發的自然之子相比,我們是蒼白的,一生所觸及的僅僅是書本、牆壁、道德以及間接的經驗。今天的世界已是被修改了的原稿。在鋼筋水泥的城市裏,我們很難發現上帝的手跡——靈感的花朵,因為貧血而枯萎,而失去了天真。
3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不讀《詩經》,簡直無從想象,這塊土地上曾經發生過哪些事情死亡的人物、流亡的事件、中斷的對話,伴隨墜落的星辰,從紙上重新浮現——借助音樂與文學的力量。耕種、狩獵、婚嫁、祭祀、園藝、兵役……是人類一代又一代遺傳的生活方式。哦,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詩經》總把我帶回農曆的年代,我開始低頭尋找一把祖傳的農具(譬如名稱古怪的耒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仿佛置身於雞犬之聲相聞的村莊,模仿祖先熟稔的農事,刀耕火種。在閱讀中我延續著古人的生活——或許,這是本該繼承的宿命《詩經》裏的雷鳴電閃,使一個失去記憶力的人,驀然想起如此眾多的人類的往事。這是一座不上鎖的往事的倉庫。
4風雅頌。賦比興。《詩經》會將你領進一個河汊密布的地帶,彌漫的水霧撲麵而來,模糊了你的玻璃眼鏡片。《詩經》本身就是一條河流,一條文字之河,在台燈下讀書,你願意做一尾潛泳的魚嗎哦,在《詩經》的掌紋裏遊動。那蒼老的浮雲與濤聲,遺傳在我們的血管裏——我們的血管,業已形成那條河的支流。由於時間的關係,我們永遠生活在《詩經》的下遊,感受其芬芳,接受其哺養。這是一條沒有名字的河,在地圖上無法查證的河,可河邊的植物卻是極其著名的,它叫做蒹葭。這是一種和愛情有關的植物。我們無法忘記它。
5蒹葭是因為一位美麗的守望者而出名的。所謂伊人,在水一方。《詩經》時代的愛情,以蒹葭作為標本。我們今天的蘆葦,前世都曾經是蒹葭——平民化的身份,也無法纂改其貴族的血統。哦,古老的植物,古老的愛情。正如若幹年以後,漢樂府的時代,民歌裏的愛情,是以陌上桑命名的(因為一位叫羅敷的采桑女子)。
6《詩經》還幫助我們認識了更多古樸的植物,譬如荇菜、卷耳、苤莒、黍、蘩(白蒿)、薇(野豌豆苗)、栩(柞樹)、薹葵……我們通過這些生僻的名字,徒勞地追憶某種遙遠的生活和已逝的風景。月光如水的夜晚,窗外洋溢著往事混雜的莫名的芳香,我們仿佛洞察到那些靜若處子、纖塵不染的植物,重重封鎖住道路、籬笆、井台和遠方的家園——像一幅飽經滄桑的褪色的插圖。哦,昔我往矣,楊柳依依;先民們的起居安息,也隱約散發出溫柔的植物的氣息。
7我們無法回到《詩經》的時代,男耕女織的時代,或者說,我們無法恢複古人的那份單純與天真。那簡直堪稱人類的童年——所以《詩經》裏回蕩著銀鈴般燦爛的童音,無法模仿。在充斥著欲望、高音喇叭的現實中,這屬於天籟了。做天籟的聽眾,是幸福的。古人以糾纏的音樂的旋律結繩記事,那粗糙的雙手搓出來的牧歌,鞭撻著我們世故的靈魂:該往何處去放牧自己失落的童心呢我們兩手空空,一無所有,喪失了原始的浪漫與激情。《詩經》裏的那條河,已經流淌兩千多年了,沿岸有數不清的讀者,飲水思源。這條民間的河流喲。
8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幹兮,河水清且漣漪。岸邊的伐木者,麵目模糊,背對著我從事永恒的職業。我隻注意到一柄閃亮的斧頭,被舉過頭頂。整部《詩經》,都回響著斧頭砍伐樹木的聲音。今天晚上,那柄遠古的斧頭,又在敲擊我麻木的耳膜。這是一種提醒:有一群人,仍然在歲月的河邊堅持……
海寧潮
去海寧,恨不得多帶一雙眼睛。
去海寧,首先為了看潮。
看花、看山、看古跡、看女人,哪裏有看潮來得刺激真想長出一雙額外的眼睛。慢慢地看,細細地看。看來看去,還是看不夠啊。
海寧潮是活著的古跡。遠勝於那些死去的風景。或者說,古老的海寧潮,幾乎每天都要複活一次。錢塘江因為舉世無雙的特大湧潮而出名的,海寧,千百年來一直是觀潮勝地。說不清誰是第一個看潮的人,但我眼前的潮水,孟浩然、李白、白居易、蘇東坡看過,乾隆、林則徐看過,孫中山、毛澤東看過,王國維、徐誌摩看過……終於,輪到我了。但我注定不會是最後一個。
我站在他們站過的地方,看他們看過的風景。看潮水,同時也看那些先期到達的名人,穿著各個時代服裝的身影。也許我看到的隻是幻影、隻是自己的想像,但我更願意相信:隨著海寧潮在每一天的複活,遠去了的看潮的人,也逐漸複活了。他們組合成另一道人潮。在海寧,恨不得多長一雙眼,近看海潮,遠看人潮。海的浪花、人的精英,交彙在一起。甚至使我這樣平庸的觀眾,也無法平靜。
花開、花落。日出、日落。潮漲、潮落。看不夠啊,真的看不夠。
隻要有看潮的人,潮水就不會失去意義。隻要有現實與未來,過去的歲月,就不會失去記憶。看潮的人,在羨慕那些弄潮的人。
我甚至想:若幹年後,誰會在看潮的同時,無意間看到我呢看到我在若隱若現的人潮裏,東張西望、左思右想哪怕他看到的不是我的身影,而隻是這一篇文字,我也滿足了。那證明我並沒有真正地消失。
想到這裏,我的身體,傳來一陣閃電般的顫栗。那是血液在漲潮。
看海潮、看人潮,我體會到雙重的激動。
今浙江省海寧市鹽官鎮,始於西漢,因吳王濞煮海為鹽、在沿海設司鹽之官,故名。鹽官鎮擁有自己獨特的節日:農曆八月十八的觀潮節。傳說這一天是潮神伍子胥的生日。戰國時伍子胥幫助吳王夫差擊敗越王勾踐,並力諫夫差殺死忍辱求和的勾踐,夫差不予采納,反而聽信讒言賜子胥死,以皮革裹其屍,投之錢塘江。越王勾踐在大夫文種協助下,滅掉吳國,文種的下場與子胥類似:被賜劍自刎,葬於山陰。相傳子胥從海上背負文種,一對冤魂素車白馬,踏浪來去,成為潮神。南宋時,每年都在潮神生日這一天於錢塘江祭潮並檢閱水軍,以紀念兩位忠臣,農曆八月十八定為觀潮節。
端午節包粽子、賽龍舟,為了祭典投水自盡的大詩人屈原。而觀潮節呢,懷念的是被冤殺後屍沉江底的名將伍子胥。這是一文一武的兩個節日。如果說屈原心中更多的是委屈,體現在伍子胥身上,則徹底是憤怒了。難怪錢江潮總是咆哮而來,仿佛充滿怨氣。縱然人間不平事太多,錢江潮,敢於鳴不平的。此乃性情之潮。永遠怒發衝冠的樣子。
唐代第一位以錢塘觀潮入詩的人,是孟浩然。他寫下一首《與顏錢塘登樟亭望潮作》: “百裏聞雷震,鳴弦暫輟彈。府中連騎出,江上待潮觀。照日秋空回,浮天渤海寬。驚濤來似雪,一座凜生寒。”我更喜愛他的另一首《渡浙江問舟中人》:“潮落江平未有風,扁舟共濟與君同。時時引領望天未,何處青山似越中”
我這次來海寧,一直想找找孟浩然登臨的樟亭在哪裏。白居易也曾經在這亭子裏觀潮。他寫過一首《樟亭》:“夜半樟亭驛,愁人起望鄉。月明何處見,潮水白茫茫。”白居易任職杭州刺史期間,為西湖修築白堤,錢江潮經常轟鳴於他枕畔:“江南憶,最憶是杭州。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何曰更重遊!”即使後來遠離此地,想忘也忘不掉的。錢江潮構成記憶的畫外音。他還有一首《觀浙江潮》:“早潮才落晚潮來,一月周遊六十回。不獨光陰朝複暮,杭州老去被潮催。”在那個時代,潮汐是一種比沙漏更為雄渾壯麗的時間表。錢江潮,用一線銀練結繩記事。
蘇東坡擔任杭州通判,多次來海寧,除了觀潮,還有公務:督役開河。他在鹽官鎮西南門內的慶善寺燒香祈禱:“古邑居民半海濤,師來構築便能高。千金用盡身無事,坐看香煙繞白毫。”他對海寧潮大加讚美:“八月十八潮,壯觀天下無。”
曆代帝王中,乾隆跟海寧潮結有不解之緣。乾隆六下江南,四駐海寧,而且都是住在海寧“一門三閣老,六部五尚書”的陳家。有人傳說乾隆本是海寧陳閣老的兒子,剛出生後便被雍正以女易男玩了個“掉包計”。其實乾隆來海寧,更多的是關心堤防,總要視察繞城古塘,或登觀潮樓檢閱水師。他看到江潮凶猛,是個隱患,不惜動用國庫,調撥財物,下旨在海寧建築全長六千餘丈的魚鱗石塘——一座與萬裏長城並稱的偉大工程。
1916年9月15日,孫中山偕夫人宋慶齡,以及蔣介石等人,自上海來海寧觀潮。錢江潮使他聯想到革命洪流:“世界潮流,浩浩蕩蕩;順之則昌,逆之則亡。”後來人還親筆書寫“猛進如潮”四字,題贈海寧。
相比而言,浪漫的詩人徐誌摩在觀潮時,依然是纏綿悱惻。他本是海寧硤石人,曾邀約胡知、陶行知、汪精衛等人來鹽官看潮。也就是那一天,誌摩發現有位佳人在水一方,便寫下著名的《海韻》一詩:“女郎,回家吧,女郎!……海潮吞沒了沙灘……沙灘再不見女郎!”
1957年9月11日(農曆八月十八),毛澤東來海寧觀潮。“在塔東麵,當時主要考慮八月十八觀潮日人多,毛主席來觀潮,群眾要爭看主席,這就無法觀潮了。所以選擇了鎮郊位置。”這是一次秘密的看潮行動,長達36年後才由1993年10月3日《文彙報》首次報道。後來公開的還有毛澤東的七絕《觀潮》詩:“千裏波濤滾滾來,雪花飛向釣魚台。人山紛讚陣容闊,鐵馬從容殺敵回。”
海寧潮又一次漲起來了。海寧潮一次又一次漲起來了。它總是那麼準時。像跟誰約好了似的。它氣勢浩蕩地來赴約,擺開壯闊的陣容。今天,誰在約會潮水呢
它見多了一張張陌生或熟悉的麵孔,其中,有沒有它要找的人
哦,潮水在搬家!理想的家園,是岸。所以它總是在投奔不屬於它的地方。海岸線有多長,潮水,就有多長。每天都編織的花邊新聞,有人相信,有人不相信;重遍了一遍又一遍,變成了真的……瞧,它來了,期待著在你的嘴唇上靠岸。
我等待著今天的潮水。潮水,知道有人——在等它嗎
它並不因為別人的守望,而變得快點或慢點。
去海寧,眼不得多帶一雙眼睛。為了看潮。光用自己的眼睛看還不夠。我還希望借助別人的眼睛,看潮。看無數人看過的海寧潮。那就等於:我在同一天裏,看到了無數次的海寧潮……
花開、花落。日出、日落。潮漲、潮落。終歸會體現在人身上:人來、人往。看不夠啊,真的看不夠。
印象派的草原
牧民是地麵的候鳥,喜歡周期性地遷徙,從一塊牧場到另一塊牧場。駕著馬車,抱著嬰兒,趕著牛羊……隊列肯定不如雁陣整齊。如果放棄這些輜重,軀體沒準會變輕,甚至騰空而起。可是,怎麼舍得放棄負擔可能正是活著的意義。他們寧願選擇車輪上的家,拒絕向天空靠近。
忘掉前世,隻記住該記住的:家畜的數目,水草的壽命,往返的裏程,親人的名字……這其實比飛還要愉快。從頭頂一次次啼叫著掠過的,不過是自己的影子——多麼貧窮呀,沒有一件家具!要想得到的更多,還是應該向地平線看齊。至少,會留下腳印。
夜幕低垂,露營的人們,支起帳篷,仿佛在月光下晾曬——折疊了一整天的翅膀。隻有夢中,才會短暫地恢複,早已生疏的飛行技巧。醒來,還得繼續趕路。
窮盡一生也走不出這草原,倒不是因為草原有多大,而是他們想——多愛幾遍。很明顯,愛一遍是不夠的。
他們,從來沒覺得這是在重複。
所謂遊牧,不過借牛羊的名義,給自己的流浪提供理由。
一條羊腸小道,左拐一個彎,右拐一個彎,通向草原深處。每天早上,路邊新長出的草葉,都要掛滿露珠,等待第一個出門的人——將其碰落。那是路自己在哭,在哭。對不起,打濕了你的衣褲……
天地再寬,如果迎麵走來另一個人,必須學會側身讓步。不僅僅出於禮貌。可那個人怎麼還沒出現呢你不知該跟誰打招呼。
越走,越窄。越走,越孤獨。走著走著,路就消失了。看來它隻能陪伴你走到中途。看來,在草原上,路本身也會迷路。
馬站著睡覺。馬睡覺時,依然站著。它夢見自己在奔跑。因為興奮而流出的汗水,浸濕了低垂的鬃毛。就像一尊活著的雕塑,馬隨時可能掙脫自身的桎梏。隻等待一聲呼哨……
馬站著睡覺。馬睡覺時,依然站著。它夢見自己在奔跑。它的身體,是距離最短的跑道。就要衝刺了!肌肉繃緊,簡直比醒著時還要緊張。這是一匹沒有學會休息的馬。莫非每一個夜晚,都這麼度過的
你很難說它是靜態的還是動態的,在離自己很遠的地方睡覺還是在原地奔跑說實話,馬自己也不知道。
一盤棋下完了,隻剩下那匹孤零零的馬,紮了根似的,一動也不動地堅守在棋盤的一角。
對弈的人,在哪裏呢為什麼不解開韁繩,讓一匹疲勞的馬,徹底忘卻自己的身份
夜色中孤獨的馬,打了個噴嚏,使我發現了世界的殘局。
在草原上,就是有這樣的事情發生——而且很普遍:鮮花插在牛糞上。況且那不是一般的牛糞,而是早已風幹了的。在大地上陳列了很久,毫無熱情。它變輕,變得枯黃,變得空洞,遠遠望去就像一頂被遺棄的草帽。可一朵鮮花偏偏選擇了它!遠遠望去,一朵鮮花插在一頂草帽上。戴草帽的人哪兒去了
諺話裏被嘲笑的,在現實中則很正常;不管鮮花還是牛糞,都表現得那麼無辜。所以,我既不羨慕後者,也不為前者而遺憾。
就讓它們為自己而祝福吧。
我策馬駛過,什麼也沒說。
也許,該買一頂帽子來戴。沒準,同樣會吸引一隻蝴蝶,棲息在上麵。
冷風吹過內蒙古,吹過伊克昭盟,吹過鄂爾多斯。草原像一本翻舊了的書,邊角卷曲。連公路邊的電線杆都縮起脖子。隻有我昂首挺胸,趕赴一個溫暖的約會:某人在遠處的帳篷裏等我,還有美酒,還有熱菜……她叫娜仁齊齊格(花的意思)。她給我起了個蒙古語名字:查幹朝魯(意為白色的石頭)。
我體會到行走所需要的力度。而這些是風弄不懂的。它阻撓了一些人又推動了另一些人。是呀,不管什麼樣的風景,怎能沒有風呢。沒有風,再好的景色也是死的。當然,這一切隻對有心情看風景的人有效。他不覺得在看電影,而簡直在演電影。甚至能看見行走的電影裏的自己:衣角被風微微掀起……可懷揣的夢,依然是完整的,絲毫未受任何幹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