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植物女人的夢想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出生的,隻記住了自己是怎麼長大的。她忘掉了前世:一粒不起眼的種子。至於這粒種子從哪裏飄來的,更相當於史前史了。
植物也是有記憶的,隻不過是在忘掉自己是植物的時候。她可不僅僅如此,她還想把自己當成女人。她沒有放棄植物的身體,卻意外地獲得了一顆人的心。她確實由一粒來曆不明的種子變成的,可她又在心裏麵埋下一粒新的種子,更小的種子。在周圍的同類開花結果之時,她還額外收獲了露水般短促的夢想。對於她來說,夢想並不是多餘的。夢想給她提供了活下去的勇氣。
她首先夢見自己是一個人,一個女人,然後才夢見其餘的一切。真正的人其實也一樣:意識到自我的存在,才可能意識到世界的存在。
有了這個開始,她長出眼睛,能看見天空、河流、房屋,看見從身邊經過的老人 、年輕人、孩子、她沒覺得自己是他們的異類。正如他們把她當成生活中的一部分,她也把人類當成自己生活中的一部分。她長出耳朵,能聽見風聲、雨聲、讀書聲,聽見濃蔭裏的那對情侶的竊竊私語——他們總想遠離人群,躲藏進植物的懷抱,就因為植物不會泄密?
她長出了手,就是大片大片的葉子,可以觸摸離自己很近的事物。
但是她怎麼努力也無法長出一雙能夠走動的腳。這恐怕就是她與人類最大的區別:他隻能每天每夜、一生一世地站在原地。這也是她比人類更需要夢想的原因。想入非非能幫助她打發漫長的時光。什麼叫夢想?夢想就是一場在原地的旅行。她夢見自己是一個人,一個女人,她就可以在想像中四處行走了,可以像自己羨慕的那個女人一樣,傾聽著追求者說不完的綿綿情話。
她還無法長出嘴巴。所以她注定是沉默的。默默地聽,默默地想,默默地用葉子做著手勢,希望路人能看見她表達著的心事。她像千手觀音一樣伸展著枝葉。她不僅是植物女人,還是啞巴女人,她心裏有很多話,卻說不出口,但她仍然夢想著,總有人會聽懂的。
今天,她夢見了我,一個能聽懂她的心事的人。她夢見了我。我就變成了真的。不,也可能是我夢見了她吧,夢見了一位植物變成的女人。
女人是愛美的,植物也是愛美的。因為愛美,而長得更美了。愛是冥冥之中的動力。古人就開始以花來形容女人的美,雖然有“第一個把女人比成花的是天才,第二個就是蠢才”的諺語,但仍有詩人們前赴後繼地把女人比作花。輪到我了,我隻能另辟蹊徑,把花、把植物比作女人。我不好再說女人都是花變成的,但我可以說:花都是女人變成的,最美的女人變成了最美的花,最美的花是最美的女人變成的……我還覺得,男人更像動物,女人更像植物。
這是我的夢想,卻又被她夢見。等於說她夢見了別人眼中的自己。她更自信了。自信也是一種美。
她在節食?她的口糧就是那麼一小撮泥土。這不妨礙她長成天使般的麵孔和魔鬼般的身材。臨風婀娜的時候,就像最美的女人翩翩起舞。植物,是我們這座星球上的時裝模特。萌芽、開花、結果、落葉,她有穿不完的新衣服。
她會笑,綻放的花朵就是她的笑容。她在衝你笑呢,你應該有受寵若驚的感覺。
歡樂永遠是短暫的,幸福也是有限期的,鮮花凋零的時候,那是她在哭,這位美得讓人吃驚的啞女,哭也是無聲的。她的憂傷,和她的快樂一樣,也是靜悄悄的。
最後一個
上天堂需要梯子,下地獄也需要梯子,在天堂與地獄之間徘徊,芸芸眾生摩肩擦踵而不得出路。於是,這帶有折衷主義意味的第三重境界便被命名為人間。在人間,我們既是主宰又是過客。上天堂需要運氣,下地獄需要勇氣,那麼還是混跡江湖吧,老老實實地吃飯、睡覺、做人。聖賢永遠是少數,魔鬼同樣也屈指可數。做人最輕鬆。
我逐漸接受了這樣的人生哲學。我久已遠離詩、遠離理想王國的高速公路,而在現實的蝸居中打發黯淡無光的日子。城市並不需要預言家。我這隻爬格子的螞蟻,找不見自己紙上的阡陌了。然而今天,騎著自行車橫穿北京舊鼓樓大街的一溜老式胡同,兩句詩如同禮花浮現在我腦海:“我頭戴的草帽就是天堂,我腳穿的鞋子就是地獄。”這突如其來的靈感令我恍然記起自己的前身。我曾經是個詩人。我又有了寫一首詩的衝動,在長時間的荒蕪,自己終於習慣衣食住行的平民生活之後。
我是什麼時候忘卻自己一向以為崇高的使命了呢這是正確還是錯誤我同樣很擔心,擔心這瞬間的靈感僅僅是我精神中一個沒落王朝的回光返照。更確切地說,擔心它是我文字生涯最後的華彩。一個詩人,寫完他一生中的最後一行詩,從此,他就不再是詩人了——就像春蠶吐盡最後的絲而啞口無言、壽終正寢。一個詩人從此死了,留下他的筆名、存折、口音和蘸水鋼筆。一個平庸的男人繼續活著,替身演員一樣接著活下去。失去了靈魂,這是何等淒涼的一種活法呀。失去了詩我們並不感到自由,我們情願戴著鐐銬跳舞,在刀刃上跳舞,在異端的火焰上,在自己肉體的階梯劇場狂歌勁舞,通宵達旦。那是我們的煉獄,那是我們的天堂。我不知道別人是否也這麼想。
在接下來的一個雞尾酒會上,某位下海的詩人作東,宴請當年在北京城裏共同寫詩的朋友,大多數賓客都平靜地承認早就沒空寫詩或寫不出詩來了。有的表現得很豁達:“寫詩就像尿褲子似的,每個人都要經曆那麼個階段。”有的一臉迷惘:“《詩刊》還在辦嗎”另一張迷惘的臉則回答:“不知道呀。即使還在辦,估計也沒人買吧。”他們,似乎比不寫詩的人還盼望《詩刊》停刊——盼望繆斯在中國大陸的最後一塊陣地失守。大家紛紛舉杯:“為詩人們的退役幹杯!”我放下了筷子:“我還準備繼續寫下去。剛才在路上還寫了一首。”於是主人帶頭把高腳杯轉向我:“為我們的最後一位詩人幹杯!”那架式,仿佛在向末代皇帝敬酒。
我突然想起一部外國電影的片名:《死亡詩社》。詩壇玉碎宮傾,公社解體了,烏托邦垮台了——現在正舉行降旗儀式。我不由得為這樣一個時代感到悲哀:詩人們發財了,商人誕生了,詩人卻死了;從黑暗的繭蛹裏飛出的是一群灰蒙蒙的蛾子。接著,我為自己感到悲壯了:我還在蠶食綠葉的版圖,我還在呼吸新鮮空氣、還在吐絲,即使這真是最後一位詩人在苟延殘喘,空中樓閣畢竟還在廢墟上苦苦撐持著。
假如,《詩刊》好長時間沒人投稿了。假如,我在這座城市裏找不到第二個人可以談詩了,連一個聽眾都找不到,孤獨的朗誦會是否有必要如期舉行假若,詩社名存實亡,假若在曲終人散的這個死亡詩社裏,隻有我一個人活著,黑名單上還有一個名字沒被劃去,那麼,這個趴在搖搖欲墜的馬燈下用磨鈍的羽毛筆疾書的麵色蒼白的囚徒是誰呢我是誰呢那麼我不僅僅是詩人,而且是這個時代的最後一位詩人。這被強調了的身份,構成我非同尋常的使命。我不僅要為自己活著,而且要為全體詩人活著,為全體死去的詩人,堅守陣地。因為我是他們的最後一個。裏爾克的詩句如風吹過耳:“頂住,頂住意味著一切!”這或許是全體詩人的聲音。全體詩人的遺囑像隱形的督戰隊員陪伴著最後一個堅守者;全體詩人的智慧與力量,源源不斷地輸入他的血管,他的右手和他的筆端。
有些詩人,譬如李白與杜甫,譬如莎士比亞、歌德、拜倫,是因為時間而死去的。有些詩人正生活在我周圍,他們是因為不寫詩而死去的。
荷馬史詩《伊利亞特》、《奧德賽》是歐洲文學史的開山之作。古希臘的荷馬,可謂第一位有名有姓的大詩人。他牽引著黑暗中蹣跚學步的詩歌走向光明。有了第一個,就有第二個、第三個。無限循環下去,直到最後一個。最後一個又是倒數第一個。最後一個詩人會是誰呢他永遠不可能產生,還是隨時都能產生
普希金模糊地預測過最後一個詩人。他在《紀念碑》開頭引用古羅馬大詩人賀拉斯一首頌歌的拉丁文題詞,意為“我建立了一個紀念碑”,這座“非人工所能造的紀念碑”用中國話來說,接近於“口碑”:“不,我不會完全死亡——我的靈魂在珍貴的詩歌當中,將比我的骨灰活得更久長和逃避了腐朽滅亡,我將永遠光榮,直到還隻有一個詩人活在這月光下的世界上。”那月光下麵容模糊的最後一個詩人,肯定不是普希金本人,但他分明又在接替普希金活下去。所以當普希金在白樺林包圍的決鬥場上倒下,一位叫萊蒙托夫的青年攜帶一首《詩人之死》站起來了,從原地沾帶著血跡、繼承著傷口站起來了。普希金死了,詩人卻沒死,《詩人之死》的標題是誇張的。甚至萊蒙托夫也不是俄羅斯的最後一個詩人,接著又出現了葉賽寧、馬雅可夫斯基、帕斯捷爾納克、阿赫瑪托娃……詩人這個概念,就是不斷死去、不斷複活的過程,就是鳳凰涅槃,是火的連環圈套,是一種血統,是一串永遠開列不完的名單。第一個是偉大的,最後一個同樣是值得紀念的。“火就是你,火就是我,火就是火”(郭沫若《鳳凰涅槃》),真正的詩人隻有一個,他是全體詩人生命的總和。
詩人是不死的。紀念碑是不朽的。做個詩人沒什麼了不起的,但是,如果你假設自己是這座星球上最後一個詩人,正在書寫人類的最後一首詩,情況就大不一樣了。你會有一種宗教感。你會覺得正在給聖經結尾。你寄希望於篝火永不熄滅,這個瞬間無限延長,當身邊的劈柴消耗殆盡,你不得不添加進自己的骨頭、自己的血肉。這就是我的藝術觀。純粹的藝術需要這種毫無保留的態度,紀念碑的施工和剪彩,無不需要你把血肉之軀投入轟鳴的水泥攪拌機裏……所以不妨假設:最後一個詩人的出現與存在,是一種可能。它促使我們懂得犧牲的涵義。
最後一個永遠是悲壯的,曆史氣息濃鬱的。最後一個莫希幹人。最後一個匈奴。最後的貴族,搭乘著巴黎的最後一班地鐵。大托爾斯泰,曾經被譽為俄羅斯最後的良心。二戰期間,好像是茨威格,被稱為歐洲大陸最後一個知識分子。我頓時透過硝煙彌漫,目睹到文明的碎片,傾聽到良知的呻吟,預感到種族的夭亡……茨威格自殺沒多久,一個叫巴頓的將軍站在納粹廢墟上陶醉於自己最後的征服者之夢:仿佛古羅馬時期,我就開始在這片衰草斜陽的古戰場上衝鋒陷陣了,我是最早的士兵,又是最後的士兵,我的最大幸福就是在最後一場戰爭中,被最後一顆子彈打中……這支用子彈殼吹奏的最後的士兵之歌,真是太有詩意了,我簡直不相信它出自赳赳武夫之口。
《史記》裏的荊軻,可謂春秋戰國時代最後一個刺客。秦王即將一統天下,群雄俯首稱臣,泱泱六國,唯獨最後一位鬥士自披喪服、匆忙上路了。在秦國龐大的戰爭機器麵前,匹夫之勇、一柄匕首的鋒芒簡直微不足道,但荊軻並不就此罷休,他要以個人的膂力,代替束手就縛的六國做最後的衝刺。六國有百萬大軍,未使秦王稍作躊躇,荊軻一賭魚死網破的孤注一擲,反倒使暴君膽戰心驚。最後的刺客倒下了,最後的抗爭失敗了,曆史卻留下了缺口。荊軻是真正抨擊曆史的職業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