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 代後記

需要建設多少詩歌的高速公路

王夫剛

說到詩歌生態,先舉一例。今年我在首都師範大學做駐校詩人,按規定,偶爾會給文學院的學生們上課。有一次我把我的電子郵箱寫在黑板上,我的意思是,大家有什麼詩歌問題也可以通過教室以外的空間進行相對寬泛的交流。結果呢,兩三個月過去了,我沒有收到一份同學們的郵件。諸位師朋大都或多或少有過上世紀80年代的詩歌經曆,對那時的文學盛況恐怕還能記憶猶新,被冷落的電子郵箱雖然是一個幾可忽略的細節,但間接折射出的象征意味還是很值得三思,至少從形式上來說,詩歌的生存狀態並沒有像GDP一樣與時俱進,反而呈現出一泄千裏的逆流現象。

由此我們似乎可以斷言,詩歌的生態環境難言樂觀。

杭州曾經貴為人間天堂,詩人們若懷著“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的心情相聚於此未免沉重。詩歌在當下中國的生態環境的確難言樂觀,但與漲時代的生活比較,也壞不到哪裏去——萬物輪回,雷峰塔倒掉了,西湖也終有人老色衰的那一天(據報道,有網友以杭州和波士頓為例調查中美19種日常食品和兩種能源價格,結果杭州12種商品貴過了波士頓並以總計217元:199元勝出,而2009年杭州的人均收入連波士頓的1/8都不到),何況詩歌與生俱來的內在生長力量同樣不容小覷——在外壓內生的持續角力中,艾略特輕描淡寫地為我們提供了答案:向上的路和向下的路完全一樣。當然,這並不影響“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或者“道路曲折而前途光明”的東方式表達在中國的市場份額,因為它們與前者不在一個氣場。

今天的會議有兩個詞是我們熟悉的:中國和詩歌,有兩個詞是我們有所糾結的:生態和懇談。在座既有一線的詩歌編輯,也有專業的詩歌評論家,我不在術業之內,也就難言術業之聲,僅談一點作為邊緣寫作者的感性觸摸。

梳理新世紀以來中國詩歌的生態現狀,不能不提及近些年中國詩壇所發生的一些事件,但這樣一個過程卻是如此勞煩,如此不經推敲。因為一說到新詩,人們首先聯想到的是下半身或者梨花體;一說到詩人,人們就會津津樂道於脫褲子的故事。我不讚成脫褲子的人把脫褲子稱之為“行為藝術”——如此,有何行為不是藝術,有何藝術不能行為?法律賦予公民脫褲子的權利和自我命名的自由允許獲得道德之外應有的保障,問題是,隻有一個詩歌的太陽照耀人間——如果格致低下或者力有不逮的人說這並非太陽而是一個不晃動的睾丸,就會有更多的誠如阿多尼斯所說的“大腦來了月經”的人相信,它就是一個不晃動的睾丸在無限放大。上世紀90年代之後,詩歌經濟學開始粉墨登場,雖然較之政治經濟學屬於小巫見大巫,但仍然顛覆了人們對於詩歌的價值判斷且愈演愈烈。在京郊宋莊,畫家不叫畫家,詩人不叫詩人,他們有一個三教九流通用的稱謂“藝術家”;在杭州西溪,政府用納稅人的錢修建別墅高調引進一位以爭議方式獲得茅盾文學獎的作家。當謊言、弱智、逐利和道德淪喪成為一部分人首選的樂此不疲的生活通行證,我們不得不承認,業餘流氓和鄉村混混的演出雖然沒給詩歌造成致命的傷害,但帶來的煩惱卻比刻舟求劍還要麻煩。

詩歌的困窘與其說外部壓迫所致,不如說內部失衡的結果,自暴自棄和氣球式的膨脹輕易就把一部分以詩之名行非詩之事的人打回了原形(不知道什麼該俯瞰,不清楚什麼該仰望)。幾年前我曾編過一套詩選,有一縣城裏的詩歌愛好者因為參與此書的銷售工作而借機提出給他的詩集寫一篇評論,我不善此事,礙於當時的情景也沒法拒絕。稿子完工後,返回的信息居然是“表揚不夠”!把人民理解為人民幣,把漢語理解為漢語詩歌,修行到了這份上不說也罷,尷尬在於,縣城裏的人們大都以為這樣的人就是詩歌在具體生活中的化身和代言。另有一位更搞笑,洗腳的工夫就能製造一兩首“詩”,速度快得驚人,據說十年間已經寫下了上萬首不止,數量多得嚇人。放眼祖國,諸如此類坐井觀天、蔑視寫作難度的詩歌愛好者顯然不在少數,這裏有兩層意思值得警惕:一,詩歌需要不需要這種詩歌半吊子以壯聲勢(有時,保持一種有門檻的黨同伐異的驕傲並非可有可無,詩歌或可賴此局部提高自身的抗擊打能力);二,詩歌生態的持續脆弱和惡化究竟源於詩人本身的妥協還是社會和生活的強行改造——人們跋涉泥淖時隻渴望能有一條道路接納疲倦的雙腳,踏上道路後則在渾然不覺中開始對各種水漲船高的交通工具產生非分之想。

我的老家山東麵積不大,人口眾多,據說擁有全國數量最多的高速公路,高速公路給現代生活帶來了網絡般的便利,而它耗掉的土地和詩意也呈現出驚人的慘不忍睹的跡象,生命的耐心就這樣在不斷提速的節奏和不停膨脹的欲望中揮霍殆盡。那麼,需要建設多少詩歌的高速公路才能匹配生活的加速度和眼花繚亂的肉欲世界?這是一個問題充滿了矛與盾沒完沒了的辯論,我們可以回避它,但如果必須麵對,我們就不難理解盧梭為什麼在情婦一次次喜新厭舊之後偏愛於無才的女子,陳凱歌為什麼在改造《趙氏孤兒》的嚐試中南轅北轍,把慷慨磅礴的史詩降格成一個貌似合理的現實主義故事。詩歌不拒絕科技也不與科技同流合汙的立場彰顯的是血液裏的氣息和氣質,在求真求善求美的召喚中詩歌願意而且能夠背負著被誤解的痛楚由曾經的繁榮抵達另一種被遮蔽的繁榮,隻不過今天的表述需要稍加準確,波峰和穀底皆為風景,通過螺旋式的積澱、穿越和上升,詩歌對真善美的熱愛和思考與日俱增,即便在戰爭的硝煙或人性的悲憤中也從來不乏醒世恒言的詩篇一再誕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