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南海有毛主席故居,我進去參觀過,極平常的院落,一代偉人在這裏影響過中國的當代史。給我印象最深的是桌上、架上、半張床板上堆滿了書籍,這更像文豪的書房。寫字台上一本翻開的書用鎮紙壓著,可能正讀到一半……說到這裏,在這篇文章中,關於北京的名人故居,我還有必要再舉其它例子嗎?
舊跡尚存,往事如煙,在這座有三千年曆史的城市,我們觸及到的永遠是它曆經歲月衝刷的部分。更多的已消散為紙張、傳說、記憶之外的煙雲。那無法記載的人類的心情。從空白中來,又返回空白,這“空白中的空白”(詩人莫非的句子)。空白使我們獲得真正富有的感覺。而每一個頑強的墨點、線條,都作為時間的證據,喚醒我們更為豐富的回憶。每個人的回憶,都是一部個人化的曆史;而曆史本身,則是整個人類的回憶,是集體回憶的總和。所以寫過《京華煙雲》的林語堂要說:“巴黎和北京被人們公認為世界上兩個最美的城市,有些人認為北京比巴黎更美。幾乎所有到過北京的人都會漸漸喜歡上它。它的難以抵禦的魅力恰如其難以理解和描繪的奧秘……所有古老的城市都是經曆若幹世紀成長演變的產物。它們飽經戰爭的創傷,蘊含曆史的積澱痕跡。它們是已經的人們的夢想的見證……一個城市絕不是某個人的創造。多少代人通過自己的生活方式和創造成就給這個城市留下寶貴遺產,並把自己的性格融於整個城市。朝代興替,江山易主,可北京老百姓的生活依然如故……城市永在,而他們的人生歲月轉瞬即逝。可見任何城市都要比一時主宰它的人偉大。”他把這段文字命名為“老北京的精神。”精神比物質更能達到不朽的境界。
風與沙塵暴
北京的風仿佛也具備某種神性,這是我來到北京最大的體會。空氣流動形成了風,風本是大自然的特征,但在北京可不一樣,北京畢竟是一座有三千年建城史的古都,又作為當代中國的政治文化中心,從它頭頂與雙肩掠過的風也沾染了俯瞰群雄的王者之氣,或者說,飽受人間煙火熏陶,帶有某種難以言傳的曆史感與文化味。
風是無形的,但護城河裏的波光閃爍使它披掛上榮耀的鱗甲,禦花園的宮牆柳、廣場與城樓的旗幟每時每刻都在臨摹它高貴的體態,構成最具代表性並受到萬眾矚目的風景。風使國旗獵獵飄揚,吹拂泱泱大國的麵龐,這自《詩經》年代就存在的古老的風,悠悠的國風,是金木水火土的造化,又是唐宋元明清的化身。它仿佛從鬥轉星移的曆史課本、從龍飛風舞的民族傳記的上遊順流而下,席卷眾多的朝代與逐鹿英雄的呐喊,挾雨帶電,披荊斬棘,遠道而來,最終幸運地逗留在我們的頭頂,代表大自然擔任我們這些城市居民四季的保護神。北京賦予了風以特殊的性格。風又仿佛是從北京出發,呈幅射狀,與時光同步,無撫慰九州,撫慰外省的各大行政區劃,撫慰三山五嶽、五湖四海,撫慰星羅棋布的城鎮鄉村乃至十餘億國人。它借助政策、新聞媒介、電波、郵路、航空網絡、鐵路線乃至高速公路(或國道),傳遞消息(政治氣候、國際關係、經濟動態、新聞連播或天氣預報),這超自然的風,國風悠悠喲!北京時間,就是中國的時間概念,它報時的鍾點就是祖國心髒的跳動與脈搏。我寫這篇文章時是在深夜,我聆聽著收音機裏吹出的晚風:“……剛才最後一響,是北京時間零點整。”新的一天又開始了。我的文章剛剛開頭。
北京的風也有平民化的一麵。如果你願意到四合院密布的老居民區走走,在窄窄的常常隻容兩人並肩行走的胡同(大多有個古怪的名稱),緊貼泥土地麵、鼓舞著落葉與廢紙嗖嗖穿梭的風會迎麵撞上你,你會聞見類似於掉漆的木製家具、翻曬的棉花被褥、鞭炮屑與新磨的玉米麵窩窩頭的老北京生活的氣息。風在迷魂陣般的胡同地帶從不迷路,它似乎閉著眼睛趕路也能摸到家門,輕車熟路。這是一股古風,京腔京味地哼著小調的風。一旦坐在誰家的四合院裏(頭頂常常有棗樹蔭、槐樹花或主人搭設的葡萄架),穿堂風會繞過苔痕斑駁的老式影壁來找你,早早地跟你這位陌生人套個近乎、打個招呼。有一群馴養的鴿子啪啪地撲扇著風聲掠過四合院上空,拉著長得沒完沒了的呼哨,你抬頭仰望,直射的陽光炫目,鴿哨與風聲還縈繞在耳畔,可那群古典主義的市井飛行物已了無蹤影,仿佛趁你一走神,就融化在藍得沒法再藍的天空裏了。你不禁胡亂猜測:當年周作人在八道灣的苦茶庵品茗時,是否也做過類似的夢境,今天的你,不過在延續那種樸素且閑適的滋味罷了。英國詩人雪萊曾吟詠過:“不羈的西風喲,你秋神之呼吸……”北京的風則是一座古老城市所做的深呼吸,它並不為傾述什麼,卻無意識地表達了某種凜冽到骨子裏的美感與歲月的惆悵。
北京的風是有特色的。所以風箏愛好者們有福了。尤其春秋兩季,工人體育場以及在原先城門位置(如東直門)建造的二環路立交橋上,都有放風箏的人;甚至在堪稱祖國殿堂的天安門廣場上,也飛揚起許多紙剪的蝴蝶、蜻蜓、鷹或金魚。放風箏本適宜於天高氣爽的鄉野,這簡直帶有抒情色彩。有那麼多成年人(而不是兒童),也陶醉於這與風合作的遊戲,可見北京的風非同凡響。目睹他們奔跑著扯線的身影,我覺得這是在天地之間垂釣的姿態,用紙箏與長纓去垂釣風嗎?這是徒勞的還是有效的?這畢竟是一種愛的方式,與風相親近如魚得水的方式。我走遍全國各地,覺得北京是熱愛放風箏的人最多的一座城市,關鍵在於這不僅僅是娛樂,而是熱愛。這種對生活的熱愛是從明清遺傳下來的吧。養花、遛鳥、聽戲與放風箏,是北京風俗中生命力最強的傳統。
林語堂寫過一部《輝煌的北京》:“城市的自然特征主要取決於它的地理位置和氣候,還有起著色作用的太陽光,起反射作用的天空以及我們周圍的大氣層。北京的氣候似乎打定了主意要一成不變,通常它總是陽光明媚……對北京的第一印象是它的天候,天藍得讓人無法置信……”他又強調,“任何的氣候都在人們生活中起重要作用。有人說希臘的生活觀念,甚至希臘散文的清新風格都是遼遠開闊的愛琴海和地中海上明媚可人的陽光的反映。”那麼北京的風有什麼影響呢?我覺得,它使這座城市顯得大氣,也使市民們的性格顯得粗獷與剛烈。“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大風歌》洋溢著王者之氣,它也能出自劉邦這樣的英雄之口。北京古老的風氣同樣帶著神曲的意味。西漢的司馬遷有如下評價:“燕趙自古多悲歌慷慨之士。”譬如戰國末期借進獻燕國地圖為名刺秦的俠客荊軻,曾經引吭高歌:“風簫簫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英雄末路唱大風,在我的聽覺中,它一點不比漢高祖的《大風歌》遜色。悠悠的古風喲,吹拂著秦磚漢瓦、唐詩宋詞,吹拂著將軍的大旗也吹拂著美人的舞袖,吹拂著荊軻也吹拂著兩千年後的我們……
從地理上看,北京鄰近內蒙古大草原,西風東漸,赫赫有名的西伯利亞寒流常經過它而南下,它也首先經曆風雪的洗禮與寒流的考驗,所以古時即有“燕山雪花大如席”的誇張形容。北京冬天的風自然是嚴峻的,但令人終生難忘的還是它春秋兩季的沙塵暴,飛沙走石、征塵漠漠,是一般城市的居民怎麼也想象不出來的。林語堂回憶本世紀上半葉的北平:“人們至少要每年一次做好準備,對付來自蒙古沙漠的大風沙,它不在五月便會在十月到來。屆時天空陰暗,太陽看起來泛著黃色。塵土很像一層厚厚的雲。它鑽進人們的耳朵和鼻孔裏,弄得滿嘴沙礫。漂亮的女人坐在黃包車中,用美麗的絲巾蒙著臉,絲巾隨風飄動著。家中的每件物品也都被蒙上一層細塵土。不管門窗關得多緊,塵土都會鑽入縫隙。大風沙要持續一兩天,然後太陽才會重新露麵……”他描述的大風沙像個暴君。半個世紀後,這種情況已有所好轉。但我在北京這些年,還是體驗過幾次林語堂筆下(我不再懷疑它是虛構)的沙塵暴。有時正在街上騎車,大風迎麵襲來,我需用雙倍的力氣踩腳踏,才能使自行車勉勉強強極緩慢地前進;若是步行,肯定進一步退半步,此時此刻,北京的風就像個大力士,在和你賭氣,和你較勁。再看看頂風行走的路人,都因被吹得喘不過氣,而背過身倒退著……風沙漫漫,天空為之變色。躲進街邊雜貨店避風,抽一根煙的工夫再出來,停靠的自行車座上已蒙了厚厚一層塵土。北京的大風不僅力度驚人,而且會吹各種各樣的口哨,你即使躲在高樓裏也沒有安全感,而且樓層越高,聽得越逼真。它在林立的高層建築之間扭曲著,變換著角度也變換著腔調,發出無法破譯的奇怪的聲音,巨人的聲音。你會覺得北京的天空很高,風的上麵還有風,層出不窮,風起雲湧,可用作電影裏博大的曆史畫麵與風雲變幻的大時代的背景。北京的大風,仿佛特意為了鍛煉、考驗人類,而不斷加重著語氣。
也有熱愛這種大風的詩人,譬如我的學兄王家新:“在北京的生活給我帶來了某種精神的東西,而這主要取決於中國北方那種嚴峻的生存環境,開闊的天空,秋天橫貫而過的大氣流,在霜寒中變得異常美麗的紅葉,以及更嚴酷但也更能給我們的靈魂帶來莫名喜悅的冬天。我想這比北京的政治文化生活要更深刻地影響到一個人。”他簡直是大風的知音,他多次讚美美國詩人勃萊的名句,“清貧而聽著風聲也是好的”,並聯係到自身的創作中,“當中國北京的大自然景觀和它的政治、文化、曆史相互作用於我們,在我的寫作中就開始了一種雪,或者說‘北京’與‘北方’作為一種主題在我的詩中出現了。我想這是必然要到來的東西,在一種內心的呼應下,這北方的風暴在飛雪中轟鳴的公共汽車,以及北京上空那時而從陰鬱中發藍,時而異常高遠的天空,必須成為內心生活的標誌,這即是我蒙受的神恩:我的詩中開始了一種與整個北方相呼應的明亮……”
這就是北京的風的個性。但大多數情況下它是安詳的、平等的,甚至溫情脈脈的。或者從總體上來說,它是屬於浪漫主義者的,有一種抒情的天賦。它畢竟為我們的精神生活提供了某種力度,如果我們不至於因為功利而忽略它的審美效果的話。我考慮這個問題已經很久了。我是個詩人,我在風起雲湧的北京城裏寫作,“清貧而聽著風聲也是好的。”或許我在這座偉大城市生存的最大意義,莫過於記錄它的心跳、感受它的呼吸,然後以雙手給它獻上一首平民化的《大風歌》。這就是一個行吟詩人的任務,同時也是這篇文章產生的原因。悠悠的國風喲。
公園
我不知道做這樣的判斷是否準確:北京是公園最多的一座城市,至少在中國是這樣的。我手頭沒有任何資料與數據,僅僅憑借在這座城市裏多年的生活經驗和對它的主觀印象就匆忙地得出以上結論。但我相信,即使治學嚴謹的園藝專家恐怕也反駁不了我的觀點。在這方麵,或許隻有以園林藝術飲譽天下的蘇州能與北京相提並論。蘇州園林,在古代大多是達官貴人的宅邸,曲橋回廊,假山魚池,亭台樓閣,精致有餘,審美空間卻過於緊湊且狹窄,給人的印象如盆景,是大自然精神的縮影,需放大若幹倍來想象才能體會到天地萬物的自由呼吸;若是跟北京西山腳下雍容華麗的皇家園林相比,頓時顯得小氣。這可能也體現了南方與北方性格上的差異或陰陽互補。拙政園與獅子林已算蘇州最大的園林了,走在雕梁畫棟、粉牆黑瓦的布景中,覺得天空是低矮的,縱然賞心悅目,但視野仍不無壓抑,可見它是封閉性的,充分映證了封建時期地主階層的心態。北京的公園則洋溢著傲視群雄的王者之氣,每當我走進頤和園或圓明園,湖光山色如同折扇豁然敞開,總有一咱令人蕩氣回腸的感覺。天圓地方,風起雲湧,它呈現的開放性使你覺得風景君臨於萬物之上,而曆史君臨於風景之上。香山、景山、北海、昆明湖、玉淵潭……北京公園裏的山水充滿真實性,不像蘇州園林,隻能靠假山石與金魚池來模擬與代替。所以我認為,北京的公園是寫實的,蘇州園林則是象征意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