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不著北京(前言)
在北京,當地人有句流行語:“找不著北。”大意指摸不著頭腦或迷失了方向。我想說的是:我找不著的是北京。明明身在北京,我卻找不著北京了。
僅就我移居這座城市的近十幾年來說,其麵貌就發生了多少變化:星辰般的立體交叉橋平地而起,環城公路以驚人的速度拓展著年輪,林立的高層建築使天空變得低矮,與之相伴隨的是古色古香的老城區的萎縮與破碎。北京現在還是有胡同與西合院的(文物部門特意要求保留的),但越來越像聾子的耳朵了,僅僅是擺設而已。很多留有我往昔腳印的地方,剛疏忽了沒多久,再去光顧的話,就認不出來了,惟一沒變的就剩下一個空蕩蕩的老地名了。這是一種類似於敲錯了鄰居家的門的尷尬。真的想不到啊:在自己生存並且一向以為了如指掌的城市裏,也會迷路,也會神情恍惚。我算是佩服你了,跟我捉迷藏的北京,變什麼像什麼的北京。
當然,更別提與老舍的時代相比了,與康熙王朝相比了,與忽必烈汗的元大都相比了。老舍雖是北京通,回來的話,若不向街坊打聽,也摸不著自己曾經座落在正紅旗下的家門的。北京變成了一座恐怕連老舍都要問路的迷幻的新城。
查閱北京的史料與繪圖(包括乾隆時期的城區地圖),我感到眼暈:這都是哪兒跟哪兒啊,必須掂量一下,才能猜測出往事的遺址在今天大致所處的位置。慈禧算一位愛照相的太後,由她開始,關於老北京的照片多了起來,從熙和園、圓明園、紫禁城,延續到民間的菜市口、永定門呀什麼的。這些老照片幫助我們獲得了對一個世紀前的北京的直觀印象,同時也喚起了更大的遺憾:整整相隔著一百年啊,這裏麵冷藏的許多建築、景物、風俗,都已海市蜃樓一樣消失,再也找不到了。自然,北京並沒有變得空白,取而代之的是更為密集的星級飯店、超級市場、學校、寫字樓、電影院以及應有俱有的現代化設施。然而我時時有空虛的感覺。在都市化發展的過程中,北京一點不比那些最初遠道而來的攝影師們的故鄉遜色,但這也正是令人擔心之處:它是否在形象上快要變成第二個巴黎、第二個倫敦?它是否在逐漸喪失自我?跟其最初出現在西方人鏡頭裏的原貌相比,北京越長越洋氣了,簡直判若兩人。這是一個染發、搽口紅、扮酷的北京,一個開始偏愛燕尾服或牛仔褲的北京。越來越難找了:旗袍上的暗花紋、中式馬褂的布紐扣、高挽的發髻與低垂的雲鬢、原汁原味的唱腔、明眸皓齒的本色……
北京仿佛有兩個:一個是往事裏的,一個是現實中的,共同構成它的黑夜和它的白晝,它的夢和它的醒,它的傳統和它的叛逆。用俗話來說,這就是老北京和新北京。我也說不清楚:更愛哪一個?也許,一個都不能少吧,它們唇齒相依,正是在相互的比較中增添著各自的魅力。失去任何一個,都會打破這種近乎完美的平衡,都會令另一個失重或傾斜。我個人的心願也許是太奢侈了、太不現實了、渴望能同時擁有兩個北京,享受其雙倍的美感。可問題在於:其中的一個正在蠶食著另一個,這座頻頻改建的城市正在滑向單調的邊緣。應該加以阻止,哪怕是用一篇文章、一本書,甚至一聲呼籲。就像半個世紀前建築大師梁思成所做的那樣。梁思成申請保留危在旦夕的北京城牆時說:“蘇聯斯摩棱斯克有周長為七公裏的城牆,人稱“俄國的項鏈”,二次大戰時毀於戰火,全蘇聯人民獻出愛心來修複了它。北京的城牆不能僅僅叫做‘中國的項鏈’,而應該是‘世界的項鏈’。它們是我們民族的珍寶,而且也是世界各國人民的文物。我們已經繼承了這個曆史上獨一無二的無價之寶,現在怎麼能夠毀壞它呢?”這條項鏈雖然不以其個人意誌轉移地被摘去了,但它肯定會感動於一個書生的挽留。我所能做的,也隻能是遙遙的聲援:搶救的行動在任何時候都不能算晚,都是必要的姿態!我以文字的形式來表達尋找的心情,尋找那失去的項鏈,包括那個戴項鏈的貴婦人……我在搜索著灰燼裏殘存的記憶。
找呀找呀找呀找。我找不著的是古典的北京,是北京的另一半。但我還是必須固執地找下去。
我邊找還邊納悶:究竟是誰,在什麼時候,把北京給弄丟了呢?
找不著了,那珠聯璧合的大城牆和不可一世的城門樓子。我找到的是僅剩下的兩座:前門和德勝門。其餘的崇文門、安定門、朝陽門、東直門、西直門呀什麼的,都變成了沒有門的門,隻剩下空洞的名稱。我找到的是沒有保護對象的護城河,像失職的士兵一樣沮喪。夢裏尋它千百度的城牆哪兒去了?已被車水馬龍的二環路代替。畢恭畢敬地繞二環路一周,我想象著自己行走在城牆的內部,行走在它的影子裏。它當它依然存在吧,一堵變得無限透明的城牆,擋住了我的思念。我是在尋找還是在哀悼?二環路,北京的一道永遠疼痛的傷口,一道日漸模糊的烙印。
找不著了,那佇守在各個交通要道的牌樓,石頭的或木頭的,有的還有多重的門穹。這些最富有地域特色的路標,什麼時候被拆除了?從此,東單牌樓和東西牌樓,西單牌樓和西四牌樓,隻能被簡稱為東單和東四、西單和西四了。作為地名的牌樓也追隨作為建築的牌樓消失了,留下太多沒有謎底的謎。找不著了,那些猜謎的人。那些有幸從牌樓的門洞裏穿過的行人,也像謎語一樣幻滅。
找不著了,四世同堂的大宅門,影壁、拴馬石、門墩、金魚缸,還有八旗子弟的鳥籠。找
不著了,紫禁城裏的早期,鍾鼓樓的鍾聲的鼓聲。找不著了,鴿哨、蛐蛐罐、井水乃至走街串巷的小販的吆喝。找不著了,隆福寺的廟會,以及寺廟本身,“連一根漢白玉欄杆、一副窗欞也沒留下”(借用作家劉心武的描述)。
找不著了,運煤或其它貨物的駝隊。找不著了,運河裏南來北往的帆船。找不著了,駱駝祥子的人力車。找不著了,結婚的花轎。找不著了,紮著兩根大“辮子”、搖著鈴的有軌電車。甚至連前幾年還蝗蟲般滿大街亂竄的黃色小麵的,也找不著了……
找不著了,魯迅的呐喊,周作人的茶食,梅蘭芳的清唱,侯寶林的相聲。找不著了,十五貫的銅錢、元寶、袁大頭,以及定量供應的糧油票。找不著了,曹雪芹的紅樓夢。
如同賈寶玉找那塊丟失了的寶玉,我找啊找,忽而擔憂,忽而欣喜。我在代北京找它的童年呢。北京的變化真是太大了,不斷地丟棄,又不斷地拾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