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海澱是學院區、前門是商業區、建國門是使館區、城南是老市民區……年輕的亞運村,被定位為富人區了。城市貴族與當代英雄們的聚居地。我繼續夢想:如果亞運村在未來的歲月裏接納越來越多的文人(在其村民中尤其不能沒有藝術家呀),如果文人的數量與商人相比不至於居明顯的劣勢,那麼,我們民族的文化則幸運與強盛了。物競天擇,文人不應該甘為社會的弱者或落伍者,更應該調整競技狀態,做一回強者夢。這同樣是有可比性的運動:文人與商人的競爭,精神與物質的競爭,說到底是人與人的競爭。文人強大了,中國的文化也強大了我們沒有必要等待上帝的垂青,上帝並不是絕對的裁判。漫步在亞運村的外麵,我經常浮想聯翩。或許,體育也能給文化一定的啟示。這是“一個散步者的遐想錄”《借用盧梭的書名)。在北京的街道上,即使散步,和風細雨的散步,我的思想也在奔跑,在呐喊,在喝彩,在尋找任何可能的對手。一個散步的思想者。一個思想者的散步。
北京人的體育熱情在亞運會期間達到了髙峰,但是,它在此前此後的日常生活中一直持續著。我下班路過工人體育場,經常遇見車輛堵塞,門前擠滿了以守株待兔的焦渴等退票的青年,有開著警車趕來的警察維持秩序,不用問我就猜測出:今晚又有足球賽或其他運動會、球迷的熱情簡直不亞於詩人的熱情一一都是狂熱的感情動物。一次球賽在北京城舉行,相當於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一但每位體育愛好者內心的烽火台卻提前點燃了。我不是球迷,但我尊敬球迷的宗教。這是值得廣大文人借鑒與模仿的強者哲學和尚武精神。當球迷為扣人心弦的一記好球喝彩時,我則為球迷的癡情喝彩一在目前這個時代這簡直是神曲,是介於人神之間的“半神”(英雄)狀態,在目前這個時代,連愛情都很難達到如此的純粹。隻有超功利的激情,才能令人不飲自醉。小小的球上密布著神經啊,不踢就癢,一踢就痛,但痛癢之間亦潛伏著巨大的歡樂―這就是我這個文人對自己的一杆筆所持的態度。足球賽是北京城裏平民化的狂歡節。人類的虔敬仿佛在觀看神的比賽。神的運動會使足球運轉,亦使地球運轉一一用詩人徐敬亞的說法,小球轉動大球。我則與筆遊戲,自娛自樂一筆杆上亦有著我個人企圖扭轉的乾坤,這是一架以夢撬動現實的精神杠杆。我正在使勁呢。我正在尋找、挑剔生活的破綻,期待爆一個冷門。
我剛來北京時還遠遠把握不住這座城市的規律。有一次從三裏河去東單辦事,在孤獨的站牌下等待了好久,一位偶然經過的行人告訴我:“這趙公共汽車停開了。”頭也不回地走了。我正納悶呢:是否發生什麼事情了?第二位行人提供了答案:每年春天這一天,北京舉行全城馬拉鬆運動,長跑隊伍經過的沿途路線機動車繞道而行,公共交通也暫時中斷。我隻好步行。剛走上長安街,馬拉鬆隊伍迎麵過來了,跑在前麵的運動員背心短褲,熱氣騰騰地穿行在料峭的寒風中,跟在後麵的群眾則近似農民暴動,熱鬧非凡一每年這一天,他們可以享受不用規避車輛在長安街中國的1號公路》縱情奔跑的自由。甚至不斷有路邊圍觀的群眾加入。據說每年北京的馬拉鬆長跑,都有幾千位選手(包括外國人)參加。我仿佛目睹了一支夢之隊,長安街上的夢之隊。北京城裏居然有這麼多的追夢者。
這是一幅頗為壯觀的時代畫麵一我在一首詩裏寫過:這支隊伍簡直是從古希臘跑過來的。從雅典到北京一人類的馬拉鬆喲。我忽然為生活在這座衝動的城市感到莫名的幸福:我並不孤獨,所有人都在奔跑,在自己的路上大步流星一這是一種停不下來的趨勢,一種拒絕靜止、熱愛運動的生活。甚至生活本身,在他們心目中都是一場偉大的運動。誰也不甘成為落伍者一哪怕跑得最快的人隻有一個;甚至不能說他在領導著群眾,恰恰相反,是後麵的群眾在推動著他。這個集體(即城市本身)才是真正的勝利者。作為一個遠足而來的外省文人,這座城市的集體精神與魅力怎能不感染我?雖然我有自己的跑道與奔跑方式,自己的參照坐標。所以也就有了前文提及的詩意的聯想:我仿佛看見,魯迅跑在前麵,老舍、沈從文、艾青也跑在前麵,所有的人都跑在我的前麵,《我是這座城市的遲到者嗎?》我要追趕他們一哪怕做個追隨者也是光榮的。我所假設的已是一場時間的長跑了,在世紀的馬拉鬆中,北京歡迎著任何人的加盟。每個人都可以成為長安街上的夢之隊的成員。我奔跑的精神,是北京啟發並培養的。奔跑的精神甚至比奔跑的速度更為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