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這是一部拚貼式的書。每一篇文章都是打在記憶中的一塊補丁。我在不同的時間段落裏寫下它們。它們彙集到一起的主要理由,隻是因為它們產生於同樣的地點:北京,並且在這同樣的背景烘托下呈現出情緒上的差別。

我的筆下有一個情緒化的北京。很長時間了,它像風中的燭焰一樣與我共呼吸。它不僅是一座城市,更是一種生活、一種感性的存在。這是一件我以流浪的方式收藏的百衲衣,忠實記載著青春歲月的抗爭與追逐、忍耐與尊嚴乃至疼痛與傷口,在某種程度上,甚至還構成一位年輕的詩人與一座古老的城市強烈的對比。在那被風雨剝蝕的舉世聞名的城牆麵前,這些稚嫩的文章一我所謂個人記憶中的補丁,新鮮得就像嬰兒身上的胎記。但這已經足夠了,足夠用來國人的家門:證明對一座城市的私人感情,以補充對這座城市的公共認識。北京這個地名,給我提供了聯綴、縫補這些精神領域的落葉的線索與脈絡甚至還額外提供了某種神秘的力量。

20世紀上半葉,林語堂、梁實秋、周作人、鬱達夫等都曾經描述過北京的風土人情,尤其老舍的小說,堪稱是對北京平民生活所進行的“紀實的虛構、虛構的紀實”。建國之後,由於政治的影響,對作為首都的北京的文學描寫卻一度陷於概念化的誤區,對北京的吟詠也千篇一律是讚美詩的體製,洋溢著漢賦的風采。從那個時代的歌曲中可見一斑:《我愛北京天安門》、《北京有個金太陽》、《北京的金山上》……最平民化的也是《挑擔茶葉上北京》。北京的文化膚色,是以金色與紅色為基調的。北京是思想高度、公眾意識、集體力量的象征,似乎限製或拒絕了私人化的感情色彩即使是對北京的歌頌,也必須具有人民性或代表性。無論誰說起北京,首先想到的都是懸掛有領袖畫像的天安門它印在小學課本的第一頁,日夜浮現在億萬群眾的腦海裏。天安門是北京光榮的麵孔,它金光四射的形象已構成北京的化身、祖國的化身。天安門的光芒覆蓋了整個北京,這是一座沒有陰影的城市。作為一位遲到的寫生者,依靠在廣場的漢白玉欄杆上,隔著金水橋、隔著長安街與這既載人史冊裏、又活在現實中的天安門城樓遙遙相望,我簡直不敢輕易地打開畫夾一即使我手握著彩虹,也會慚愧於自身筆法的蒼白……

過去對北京的重複讚美,無疑對我今天的寫作造成了難度如果我期望提供一份極其個性化的文本的話。寫到這兒的時候,我剛剛在古老的北京城裏,過了自己的30歲生日,就當是一份送給自己的禮物吧,菲薄而又厚重。一個人在一座城市的成長史(抑或一位青年和一座古城的關係、隻能算這座城市積累的厚厚的一疊發黃的剪報中最新鮮的一頁,那就讓我給這座古老的城市寫一部年輕的書吧,這種鮮明的對比恰恰給我帶來了勇氣。這會是怎樣的書呢?私人照相冊?歲月畫廊?拆散的筆記簿?經過剪輯的錄音?行吟詩人的錦囊?被淚水打濕、在同誌中傳閱的手抄本?但可以肯定它不是一部嚴格意義上的城市史詩,不是考古學家的備忘錄,我希望它是一部行情之書,而非理智之書。

雖然近半個世紀裏很少有作家從私人感情的角度來描寫北京,但30年前,詩人食指勇敢地創作了一首未公開發表、但?在知識青年群落中廣泛流傳的短詩《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記錄上山下鄉告別北京時的內心感受。“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一片手的海洋翻動;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一聲雄偉的汽笛長鳴……這是,我的北京,四點零八分的北京。”它凝聚了一個不同尋常的北京時間、北京的時間概念一這是火車出站的時刻,這是人生軌道扭轉的時刻,這也是詩歌誕生的時刻。從此在我心目中,四點零八分的北京,是屬於詩人的,屬於繆斯的。這是一個永恒的瞬間,應該載人當代中國的詩歌史。也許這一時刻並未發生什麼轟轟烈烈的曆史事件,但充滿曆史感。北京的曆史需要以年代抑或朝代來計箅,但詩人心目中的北京時間則精確到小時抑或分鍾一這印證了我所說的舉重若輕、化永恒為瞬間的藝術功能。我經常思考這個問題,思考城市與詩歌的關係。有一次詩人伊沙走出崇文門地鐵站,驀然看見歐式風格的崇文門飯店解放前稱哈德門飯店),伊沙說他想起一種叫哈德門的老牌香煙,我則想起海子的一首名詩《姐姐》,並半開玩笑地將其結尾“今夜我在德令哈”改為“今夜我在哈德門,今夜我不想人類,我隻想你”。或許在我閱讀北京、描寫北京的過程中,也刻意追求這種戲劇性修改的效果一它不亞於一次再創作。這同樣類似於補丁的效果,給城市的曆史麵貌(如同陳舊的布料)拚貼上一塊塊新鮮的補丁:城市本身就是一件百衲衣,舊的建築頹敗了,新的建築又崛起了;日的問題解決了,新的問題又產生了。

所以我麵對北京被前人歌詠過無數遍的名勝古跡、風情景物,仍然有那麼多新的感受,有那麼多新的感受要傾述。瓶子是舊的,酒卻是新的。衣服是舊的,補丁卻是新的一一它們增加著,擴張著,延續著,努力刷新這件舊衣給觀眾的印象。這已是一件不斷蛻變著的新衣,一件夢的衣裳。我剪輯著城市的曆史與現實,獲得反襯或互補的效果一哪怕我的筆法無法解構其靈魂。我相信這斑駁的圖案是無法模仿的,卻又是可以辨認的。

我試圖自己動手給這部城市之書設計封麵,腦海裏首先浮現的總是天安門的形象。無論從何種意義上來說,天安門都是北京當之無愧的封麵一全世界都熟悉這北京的麵孔,中國的麵孔——古老與智慧的象征。它籠罩著東方文明的光輝。這是一道麵對現實敞開的曆史之門,又是一道麵對曆史敞幵的現實之門一一我在這時間的門檻上徘徊著、沉吟著,甚至無法肯定自己的身份:是作為朝拜者呢,還是作為守望者?全中國人都會唱《我愛北京天安門》它以兒歌的旋律,啟蒙了幾代人的童年與青春,天安門是億萬國人愛的核心。我對北京的感情,永遠帶有童貞的性質。以詩人的童心來歌頌一座古城。為天安門寫詩,為天安門寫傳是我至今所做過的一個最大的夢。也許我不是一個偉大的詩人,但我做過一個偉大的夢。在城市的影子裏,我活得很真實。

北京。我在方格稿紙上首先虔敬地寫下這個地名,就像供奉心目中的一尊神這是一座我熱愛的東方化的都市,它在人文地理方麵所具備的特征契合了我性格中莊嚴肅穆的屬於信仰的部分。

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徽上,齒輪與麥穗環抱著天安門,天安門上空是五顆星星一一所以我有理由一再重複:天安門是北京的麵孔,更是中國的麵孔。這是我們每個中國人再熟悉不過的圖案了一一我們在國徽的照耀下安居樂業。上海詩人默默寫過一首《國徽上》:“我們在國徽上收獲民族迷人的性格,汗淋淋的國歌響徹雲霄……”他渴望在國徽上的天安門前種植一個浪漫的約會。國徽上的圖案或許是最袖珍的藝術品了。但其發行量卻是最大的一一各種麵值的人民幣上都印刷有它的形象。我尤其喜愛硬幣背麵陳列的國徽圖案,凸凹有致,耐人揣摩一一這是被多少億人親手撫摸、用汗水擦拭過的天安門啊!我甚至覺得:最微型的浮雕,通常體現在一個國家的硬幣上這是連窮人都能夠隨身攜帶的麵值最小的藝術品。無論在曆史抑或現實中,天安門既是屬於偉人,屬於英雄的,又是屬於平民的。平民化的天安門形象,同樣在民間、在九百六十萬平方公裏的土地上廣泛流傳天安門的形象拉近了與群眾的距離,反而被放大了。天安門與每個中國人的日常生活及其命運息息相關。這是它無微不至的溫柔與力量。甚至使清貧的人也會覺得富有呀。每個人都擁有一個完整的天安門,並且在它的凝視中勞動與消費、創造與收獲這是天安門賦予的平等的權利。自1949年毛澤東在天安門城樓上向全世界宣告:“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了!中囯人民從此站立起來了!”天安門的形象便被移植在新中國的國徽上,迄今已整整半個世紀了。這是天安門所反映的離我們最近的一段曆史,也是它最引以為驕傲的一段曆史一一在此之前它還承載過更多的滄桑與榮辱,它的存在就是一部血淚書寫的民族傳記。哦,天安門中國的一麵鏡子!

這麵鏡子是包羅萬象的,它接納崇高,又不拒絕平凡;接納榮譽,又不拒絕樸素;接納巨人,又不拒絕平民……每位中國人都能從中透視出跟整個民族共同經曆的歲月裏自己的往事。我創作這部書的過程,無疑也是一次給這座城市包括給自身照鏡子的機遇。我不能說沒有這樣的夢想:渴望借助這麵博大的鏡子,照得見自己投奔北京後的生存狀態與情感軌跡;渴望能從鏡麵裏諛射的茫茫人海,捕捉到一絲屬於自己的影子……有記憶作為證明。有文字作為證明。

1989年的夏天,我提攜著簡陋的行囊出現在人海茫茫的北京火車站。為了投奔北京,我幾乎來不及作更多的準備,隻帶著幾本世界文學名著和一顆心就上路了。我暗曙鼓勵自己:遠離湘西的青年沈從文也是這樣下火車的,沈從文甚至沒休息一下就去拜訪鴉聲如耐的大前門。隻聽見命運打了個響指,我手持畢業分配派遣證在景山派出所刃理了登記手續,成為一名有本地戶口的外來移民。我沒去大前門,我在恍若隔世的老胡同群落裏轉悠著,搖說寫《大堰河》的艾青,就居住在東城的某一座四合院裏。我相信我會遇見艾青的。

我在北京,幾乎每隔一年就要更換一次睡覺的屋頂。因而我的夢也像一冊拆散的線裝書,缺乏溫情脈脈的連貫性。鍛煉期間,鄰近的麥子店街道借調我去搞人口普查,我便在那一片破舊的四合院群落裏租了一小間防震棚改建的農民房。那是帶家具出租的房間,而所謂的家具不過是一張老式八仙桌、藤椅和一架行軍床。即使很久以後我艱難地贏得了葡萄美酒夜光杯的成功慶典,也會對寄宿北京的最初幾個冬天記憶猶新:那間6平方米的窩棚沒有暖氣設備,我作為南方人又不擅長生煤爐,便完全依靠血肉之軀以及碩果僅存的青春激情來抗衡無孔不入、地凍三尺的嚴寒。我一下班便蜷縮進兩層棉被的行軍床上,懸掛在腦袋上的吊燈散發出有限的溫暖,我便哈著氣暖暖手指,去翻動橫陳在胸前的厚重書頁。我有好幾個合訂本的文稿都是在那架行軍床上寫下的,我把它假設成馬背吟詩的樂趣。當這些洋溢著生命本質光輝的文字陸續出現在各省市報刊的一隅,遠方的讀者,不可能了解它們在一燈如豆下誕生的過程。

我又不斷地在物質勢力的驅逐中搬家。甚至還曾在本單位的書庫裏搭床寄宿了春夏秋冬幾百個夜晚。由於這種生活的流動性,我盡量避免添置任何可能在搬遷中造成負擔的個人用品書籍與換洗衣服除外;我對生活幾乎沒有任何奢求,擁有筆、紙以及旺盛的創作激情,是我幸福的惟一前提。我偏愛這種理想主義的生活框架,四海為家。我有一篇曾經被轉載與傳抄的散文,叫做《我的靈魂穿著一雙草鞋》。我說靈魂需要一雙合腳的鞋子,它隨時願意以浮名與虛利作為交換。人的一生,不就是尋找一雙與自身的審美和價值觀念最為吻合的鞋子嗎哪怕它表現為某種生活方式、思想境界抑或某一瞬間心靈的默契與撫慰。

我認識好多從外省闖蕩京城的文化界人士,哪怕他們今天勝券在握,也未敢淡忘或忽視創業期間的艱難。他們都是從兩袖清風的自我起步,直麵人生的慘痛而背水一戰,終於以不計代價的拚搏獲得思想的遞升,成為精神的富翁。外地人在北京,破釜沉舟之後不敢再寄希望於命運,隻能依靠勇氣、忍耐、勤奮等人格魅力作為反駁外界壓力的武器這恰恰是贏得曙光至關重要的因素。不要以曾經是霧都孤兒為恥辱,生命中可以省略一個花季隻要能把果實累累的秋天圓滿地兌現,就不能算遺憾的人生。我們是在書寫北京呢,還是在被北京書寫著?隸書的北京,草書的北京,淡妝濃抹總相宜。

第一章 千古長城夢

北京啊北京,北麵有長城,東麵有運河一這是兩座足以概括其曆史的無字的紀念碑,而南麵則是一望無際的大平原。這使它獲得了一般城市無法比擬的鮮明的地理特征。在我意念中,運河是母性的,平原是父性的,逶迤於北部中國額際的長城像一道風化的皺紋,則是屏障般的群山之子,揮灑著永褒童貞的男兒血性。獻給長城的讚美詩是不計其數的,惟獨魯迅曾在20世紀初別出心裁地評價:“……從來不過徒然役死許多工人而已,胡人何嚐擋得住。現在不過一種古跡了,但一時也不會滅盡,或者還要保存它。我總覺長城曾經是北京乃至整個中原的保護傘。如今,這把傘還需要撐開嗎?得周圍有長城圍繞。這長城的構成材料,是舊有的古磚和補添的新磚。兩種東西連為一體造成了城壁,將人們包圍。何時才不給長城添新磚呢?這偉大而可詛咒的長城!”他對長城實用價值的懷疑並未真的影響到長城在今天在一個和平的年代的審美價值。凡是來過北京的人,幾乎沒有誰不去看長城的。長城是北京最著名的鄰居。它甚至比這座城市還要古老。人們仍然在忙於修補長城,不是為了防禦戰亂,而僅僅為了紀念。長城曾經保護過我們,現在到了該我們保護長城的時候:它的箭垛、階梯、烽火台如同歲月的蛀齒,幾乎每隔幾年就要修補一次。否則在風吹雨淋的日子,古老的中國會牙疼的。又怎能不給長城添磚呢一包括我這篇文章,都是獻給長城的眾多讚美詩中最新的一首。每天都有從世界各地湧來的遊客,站在粉飾一新的長城上攝影留念一這是和中國的幾千年文明合影崇拜與信仰。無法想像,長城會有倒塌的一天一一又有誰的手能將它從地圖上抹去?它稱得上是中國的第一號文物了,享有著至高無上的尊重與保護像一位活在我們周圍同時又活在民族記憶裏的沉默的老人。長城的影響是穿透時空的。也許每位中國人都會像魯迅那樣,“總覺得周圍有長城圍繞”不管你是感到安全抑或製約。這或許就是傳統吧。在長城腳下生活,在傳統的影響下順從或者叛逆,彷徨或者呐喊正是一代又一代中國人的命運。

北京是離長城最近的一座城市,也是受傳統的影響最深遠的城市,所以它成為中國曆史上一係列極其重要的朝代的首都。鼎立於長城腳下,但它不是傳統文化盲目的順民,亦有著自身的思辯與判斷一一對傳統進行著消化抑或抵觸。所以北京也是曆朝曆代政治氣氛最濃鬱、思想鬥爭最激烈的一座個性化城市一一尤其近代以來表現得愈加明顯。譬如魯迅對長城的那段詛咒,就是“五四”新文化運動之後寫出的:他一氣之下將長城作為封閉、保守、落後於時代的傳統文化的替身或象征物而加以批判。實質上長城本身倒是無辜的。魯迅還在菜市口的紹興會館寫出了《呐喊》,隱忍與緘默的長城腳下,終於出現了充滿反叛意識的呐喊之子。呐喊的聲音在北京城的上空回蕩著,曆史並未感到陌生一魯迅並不是第一個、更不是最後一個呐喊者與叛逆者。綿延且鬱積了幾千年的傳統的建設者是偉大的,但其破壞者同樣是富於勇氣的一正如長城刀光劍影的傳記,恰恰是長城內外固執的守衛者與不懈的進攻者共同寫下的。長城是當之無愧的傳主。或許這部《長城傳》本身存在著一以無字天書的形式,陳列於北部中國的青玉案上。別人可以為一條河流作傳(如《尼羅河傳》》,但誰能說長城不是一條橫跨民族曆史的凝固的河流呢?

這就是我來到北京後的思考。這就是我對長城複雜的感情。多年前流行過電視劇《霍元甲》主題歌:“萬裏長城永不倒,千裏黃河水滔滔……”將長城與黃河皆作為中國人的精神支柱相比擬。黃河是民族的搖籃,是造物主呈獻給它的子民的一份厚禮;長城則是中國人親手締造的一個神話。前者出自天意,後者出自人為一甚至今人對長城的維護都堪稱一項修補神話的工程。很少有誰敢於懷疑長城的不朽一一除了魯迅曾為抗議黑暗的世紀而選擇過那偏激的立論。魯迅是有勇氣的。但不管怎麼說,長城的意義遠遠超越了它最初的建造者的想像一尤其在閉關鎖國的封建時代結束之後,它的防禦功能早已退化了。長城所記載的那些勝利抑或失敗,都已構成曆史一一它在現代社會最大的價值就是能夠提供遙遠的見證。長城是中華民族曆史古老的證人,沉默的證人;它的存在就是證明。

和長城相比,運河則寂寞得多。北京東郊的通州是曾經赫赫有名的京杭大運河的起點(金代幵鑿潮白河下遊,經元、明兩朝治理疏浚,方通杭州)。可自從潮白河水斷流、航運停止之後,北運河即成為排水河道,主要用於灌溉農田一貫穿了大半個封建時代的千年漕運史,業已隨昔日輝煌劃上一個黯淡的句號。北運河遺址,是通州城內現存的文物古跡之

使用遺址一詞讓遊客絕望。我來北京後,曾特意驅車出朝陽門外去拜訪過,發現古運河巳成一潭死水,漂滿空易拉罐、廢紙、朽木與菜葉,看不見輕盈的舟影,更聽不見那浪漫的槳聲了。北運河已經死了,在做完了溫柔富貴夢之後停止呼吸一你簡直無法想像它擁有過千帆競渡、百舸爭流的繁華場麵。甚至斜陽衰草間如我這樣虔誠的憑吊者,也寥寥無幾。仿佛此情此景不足一遊。但要知道,元、明、清直至民國,運河的水路都曾經是南北交通與運輸的要道一一當時通州是北京城的大糧倉,幾乎每天都有整船整船的糧食、絲綢及其他貨物自江南水鄉遠道而來,囤積在碼頭上。可這一切皆已隨社會的發展而灰飛煙滅,如同一個縹渺而原始的夢境。北運河遺址已快成為一個沒有風景的風景點,一個沒有遊客的名勝古跡。無法挽救了。由此可見,它遠遠不如長城那麼幸運一雖然同樣都是曆史的證人,一個是戰爭的產物,一個是和平的化身。運河的繁華曾經忠實記錄過一個又一個太平盛世一當然,它那富裕、自由、美滿的夢想大多是在長城的嗬護下誕生的。這就是戰爭與和平的關係。這就是中國的曆史。所以在我的回憶中,長城與運河互為補充,長城不倒,運河不死,它們曾經是漫長的封建時代最重要的命脈。同時也為今人的追懷提供了沉默的證詞。北京啊北京,:麵有長城,東麵有運河一這是兩座足以概括其往事的無字的紀念碑。此時此刻,我的雙手正在觸摸著它們,觸摸著它們波痕般的紋理抑或紋理般的波痕一石頭是冰涼的,水也是冰涼的,可我卻穿透時空測量到那一個古典的中國的體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