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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獨自傾杯

應兄台子奇之邀,給他即將出版的散文詩集作序,這對於位卑言輕的我來說,是一件很沉重的事。同時,在總是難得靜睱的心境之中,讀他的那些珠淚般綴連而成的文字,更是覺得沉重無比。

一個從太行山深處走出來的男孩子,他的執著,他的純樸,他的至真至誠的個性,以及那種溫和的表象遮掩下的孤傲探尋和騷動不安,讓我意念之中,總是油然而生出一隻狼、一匹馬、一隻鳥的意象抑或圖騰。

那是遙遠地平線上或站或蹲的一隻狼,固執地守護著天的一隅、地的一角,守護著隻屬於他的曠野和山崗。“失去夜。一隻狼站在荒野。無望的眼角,幾滴混濁的涼淚,把最後的早晨滴落。”——《一隻狼》。

那是幻想穿過糾纏的人流、尋找著飄忽不定的草原,真實地奔跑著的一匹馬,他靈魂的身影總如一道閃電,朝著命運昭示的方向。那歡快的蹄聲一路回響,似一曲激情的歌,感動蒼涼輝煌的落日,並將一種久遠的沉默打破。“不想流走。流走是輕浮的。雨粉碎了多麼美好的安靜,水麵上的痕跡,深深淺淺,很亂很亂,匆匆流走著。隻有我知道,埋葬的疼痛是深的,深到沉重,深到根。什麼都流走了,流不走的——是根。”——《秋池,深處的痛》。

那是一直尋找歸宿,永遠也沒有歸宿的一隻鳥。那是一個永恒的靜夜,有一輪唐朝的明月掛在塞外,好照亮他穿越的寒空孤道。那月下是十月的冰霜,凝結在一望無際的枯草之上,夜風起處,有一股徹骨的寒總讓人想起身後久違的炊煙。那炊煙深處的屋簷就是他的家,在他身後另一個久遠的方向,太行山深處的一個小村,沒有高樓和霓燈,也沒有車來人往的喧鬧。有的隻是散亂的青石,低矮的青草,茂密的蘆葦;有的隻是綠樹遮掩的低低矮矮的屋簷,一兩聲的雞鳴狗叫。最知一方風情的燕子,年年一路呢喃著前來剪春。“飛過了失去的鳥巢。飛過了失去的樹林,飛過了失去的一粒細小的米。一隻鳥,疲憊著,扇不動廣告牌上那片綠到死亡的葉子,扇落著夢想中已經不多的羽毛。羽毛,很輕,很輕......輕輕的羽毛之上,一隻鳥,在飛,在飛,在飛,在飛...... ”——《一隻鳥的飛傷》。

人經曆一些歲月之後,對人生和社會的看法會逐漸改變。兒時過多天真的夢想,少年仗劍行走天涯的淩雲之誌,也會在日子的深處被磨損殆盡。“佛走過的路,已沒有塵土。讓一切靜些,再靜些。讓心跳作一次安靜的起伏,站在南海禪寺,我已感覺不到宋時的陽光。千年流淌的禪意,如水,漫過疲憊,漫過紅塵中沉浮不定的心。安祥的陽光,讓我倍感溫暖。”——《寫在南海禪寺》。

世事滄桑,許多人和事都會在時間裏老去。不是所有的艱辛付出都有回報,不是所有的耕耘播種都有收獲,更不是所有的玫瑰都應該在情人的手中。我們在這個世界上匆匆揮霍著自己的青春和生命,一點一點的,忘記了所有的事情,其實也在脫離著自身原本固有的軌跡。平凡和卓越,對於永恒的時間來說,都是過眼煙雲的風景,不管場景簡陋也罷,精致也罷,終究不過是一個背景,重要的是劇中人的悲歡,重要的是那些蕩氣回腸的故事,重要的是留在心底的那一絲感動。倘使沒有了那些宛轉曲折的故事,倘使少了劇中人物的歡笑和眼淚,既便是如何華麗的背景,也不過是徒留一片空虛和寂寞而已。“燈火闌珊的地方。還有一些蟲子在低吟,還有一些月色的浪漫。詩人無眠,燃燒著靈魂,點亮一角夜。光,很薄,很薄,薄如蝶翅。無法抖落沉重的夜,輕輕地扇動,扇動詩的力量,去吹動思想的風暴。”-- 《痛苦破繭的蝶》。

事實上,我與子奇交往的時間並不長,盡管在多年前就開始讀他零零散散發表在各種報刊上的一些東西。因為,在我的某種感覺上,他的年齡應當比我小一些。這種感覺一直存在多年,直至後來相識交往,方知原來他居然年長我二、三歲,應是我名符其實的兄長。想起相識之前,他多次主動約我相見,我都因工作上的事或在外地推脫,直至後來他專程開車前來我所在的油城看我,不禁汗顏。“我歸來。疲憊的心從飛馳的高速上跨過了相思的河流。船還在。水依舊。無人的渡口。點點滴滴的雨,把十年的等待淋透。長長的纜繩上,相思的毛棕己被少女用癡情抹平。不留痕跡。沒有痕跡嗎?隻有重重的相思還在無聲的纜繩上滴落。暮色己蒼茫。我伸出遲歸的手,真想牢牢捧住這河這船這渡口最後的最後的一滴相思……”——《古渡口》。那時間,應當追朔到2008年前後,經曆多年的漂泊奔波之後,我忽然陷入了一種“孤傲封閉”之中而難以自拔。幻想著讓自己的身心悄無聲息地沉寂下來,做一些完全屬於自己的事,也是自己想做的事,用自己當時的想法說:用心地為自己活幾年。一個相交多年寫詩的朋友深有感觸的對我說:“人到了四十歲,該認識的人,早就認識了,沒有必要刻意去認識過多的人!”當時,我深有同感。那時,我還在北京與朋友經營鄧小平思想研究會的會刊《領導決策參考》,從最初的《中原石油報》到人民日報社的《大地》月刊,再到後來的《領導決策參考》。相互交往的人聚了散,散了又聚。再加上自己從十多歲就開始漂泊在外,許多表麵客套的東西,已不能給我帶來一絲一毫的任何感動。但生活就是生活,現實就是現實,一個人不管多麼偉大,他都走不出自己,離不開他命中注定的世界,因為一個人,不管能力多強,一個人他畢竟溫暖不了他自己,盡管許多的時刻,我們自己能成為自己的燈,但這盞燈的光亮除了自我感動,獨自傷懷之外,並不能照亮內心世界之外一直左右著自身實質的大世界。我就是在這種心態下認識子奇並開始與他交往的。

“其實,岸,不須回頭。前方,星光之下,一座破舊的包房, 一雙滄桑的手,一把古老的馬頭琴,一曲憂傷的長調,以母親的溫柔,撫平草的騷動,然後,給漂泊的心,以家。”——《馬頭琴》。一位女性朋友,曾給我寫過這麼一段話:“經曆了太多的傷痛與無奈,幸存的人們於是用懷疑一切的目光打量這個世界。信還是不信,愛還是不愛?這的確是個難題,可如飛蛾撲火般地,總有勇敢的人堅定地選擇了相信”。事實上,異性之間交往如此,同性之間交往亦如此,都是一種尋找心靈歸宿抑或“家”的過程。這人與人的緣分,是上天注定的,隻有心靈相通的人,才能一見如故,才能成為莫逆之交抑或生死朋友。這種感情會跨躍世俗的金錢、地位、權勢等等一切人間所謂的“台子抑或媒介”,這也往往與個人的經曆不無關係。因為,相同的經曆或出身背景,最容易引起某種心靈的共鳴。“那是一個秋天的早晨。山鄉的霧很涼。村口的古槐上紛紛揚揚的落葉,傷感著我初別的心情。堅定的父親,把全家的口糧裝在獨輪車上,給我一個彎曲的背影。好象還有不沉的殘月,在山道的草葉上閃光。肯定,父親疲憊的腳印裏,有一些月光,有一些殘露,還有一些,是我的淚水嗎?糧店門口,車子空了,父親枯瘦的手上拿著幾張糧票,很小,象兩片剛從樹下拾起的落葉。‘孩子,城市沒有充饑的野菜,這些,你全部拿走。’手有一點抖動,話,很堅決。那個時候,這個場麵有點悲壯。還有很多的場麵在疊加著。早春的山坡上,背著筐子,拿著鐮刀,采覓著野菜的母親。筐子裏的野菜很少很少,苦難已經很滿很滿了。落盡樹葉的枝頭,攀枝摘果的父親,手臂比樹枝還要蒼老。高高的柿子,在枝頭跳動著,點亮著歲月的蒼涼。這些,糧票不知。糧票生長的年代,許多的早晨,瘦如炊煙,在壟溝被深深地覆埋。”——《十斤糧票的傷懷》。這篇文字,並不是子奇的上乘之作,但做為同一個大時代出生的人,有著同樣的經曆:當年為自己到城市生活,父親拿家裏存量不多的口糧到當時公社的糧站托人為自己換糧票的情景。正如兩顆心頭上烙出的相同印痕,讓我在心顫的同時,也產生相同的共鳴。這是深達骨子裏的一種相通,在這種相通的前提下建立的情感或友誼,將超越世俗的許多觀念抵達一種信任和理解的永恒。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愛恨與情仇,都有著自己的夢想和追求,有著刻骨銘心的堅信和堅守。那是一種源於骨子深處的信念抑或信仰,無怨無悔,至始至終。它能穿透歲月中的所有災難和坎坷,在誓死不變的恒守中創造出人間最瑰麗的奇跡。許多時候,它甚至僅僅就是我們一個人能夠活著的唯一理由。自幼愛好文學的子奇,多年來,靈魂一直在苦苦尋覓,走向文學這最終的居所。做為經曆過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文學火熱大潮洗禮的“文學熱血青年”,隨著時間的推移和時代的變遷,親眼目睹了早年的同道們,一個個先後棄文或從政或經商抑或幹起了別的行當,至今環顧四周,已所剩無幾。其間,他也曾遊離於文學之外,在所謂的仕途中沉浮著自已,但根植於他靈魂深處的文學,總使他難以割舍,並最終使他拋棄了自已塵世喧囂的漂泊,回到文字的安靜中。其間內心掙紮顫變的痛苦,還在許多的文字中散落著。“無月的夜色中,隻有痛苦還在奔跑。你不跑,隻靜靜地站在夜色中,伸出沾滿憂傷的手,把所有的痛,粉碎如風。”——《滄桑的泉》。記得我在2008年出版自己的四卷本《毅劍詩文》時,曾在這套書的“後記”中寫過這樣一段話:“我是一個習慣了孤獨的馬不停蹄的四處奔跑的人,從小遠離故土和親人,許多年來,一個人朝著自己的遠方總是隻顧低著頭趕路,生活給了我過多的痛苦,也給了我過多的幸福。在坎坎坷坷的生命征途中,我丟落了仇恨、恥辱、自私和懶惰等人性中的齷齪,骨子深處原本的野性和玩世不恭也日趨變得世故而不圓滑。沉澱下來的隻有故鄉黃土地鉻入心靈的坦蕩、正直、執著和對親人與朋友的真誠。有些人曆經不公的磨難愈發堅強,並懷揣美好和感恩更熱愛生活向往太陽,而另一些人則愈發封閉狹隘,並充滿仇恨和敵視一切更報複社會怒向世界;我想,我慶幸自己應屬於前者......”靜讀子奇和他的詩文,他不是也正有著同樣真切的足跡和身影嗎?

一個作家曾說過這樣一段話:“身體漂泊的人浪跡天涯和海角,精神漂泊的人總是往返於天堂和夢想之間;透過他們,讓我們更可以很好地理解‘人生’二字。”做為一個生命的個體,讓自己的精神遊離在現實和夢想之間是痛苦的。但任何飄浮的生命都有著自己的根,何況是有血有肉又有感情的人呢?“我聽見腰鼓在猛烈地擂動,高亢的雷,滾過苦艾的青蔥。一隻鷹在風浪誦動的高空迥旋,任陽光投下一個剽悍的影子。一個老人背著新犁,走向初春的黃土地,冷冷的月,在犁刃上鍍一層冰涼的銀光,照亮老人臉上沉默的攏溝。一聲有力的吆喝,犁刃切開了大地的胸脯,淡淡的濕霧,撲滿了老人幹渴的嘴唇,舔濕我夢中的幹燥……”——《夢西北》。子奇的夢和生命的根是血肉相連著的,那是對生命的關注,對弱者的同情,對沉重的感傷,對疼痛的撫摸,對故土的思戀和敬仰。由《烤紅薯的女人》中的:“閑的時候,就象兒時數著天空的星鬥,你數著那些硬幣。硬幣響著,響著,你想到了房子撥高的聲音。不要停,不要停,多麼激動的聲音啊……但你聽到了樓的傳說,那種價格早己越過了樓的高度。你知道,把家鄉所有的紅薯變成硬幣,也壘不起半間灶台。可憐的紅薯,給你的,就是那個很舊的爐火,燃燒著但光很微弱的希望,在那個角落,默不作聲。”到《背簍與老人 》中的“他走著,感到了背簍的沉重。網一樣的背簍,漏得下千粒金子,漏不下一滴歲月。小城遺失的,他是否全拾到了。夕陽鍍紅鐵架般的瘦骨,他不說話,黑暗中他流著淚,拾起被殘忍包裹的痛哭的女嬰,無力的啼哭壓折蝦一般的腰。幾隻鴿子絕望地飛旋著,逃避著黑色的槍口。”再到《 高高的樓房》中的“低矮的小屋,昏暗的燈光,殘舊的飯桌上,孩子撕下一張作業本上的白紙,畫下一座高高的樓,用童年的激情,拂動著那層淡淡的薄簾,點亮了渴望很久的窗”。還有《早班地鐵》裏掠過的麵孔,《角落角落》裏細微的畫麵,《寂寞的棗樹》裏的憂鬱,《複活的石碑》裏的沉思……“我可以落下來,抹去那些痕跡,用細小的慈悲,讓路平坦起來。”——《菩提樹下的塵埃》。這些無不折射著一個作家的悲憫情懷和社會良知!多年以來,散文詩在題材上的突破和社會擔當上的作用,一直是這個“圈子內”的探討課題,發現子奇己在默默地探索著這個領域,並以自已目光的觸角感悟到了努力的方向,在某種程度上,他的突破很值得同界的矚目和期待。

冥冥之中的上帝抑或命運之神總是公平公正的,它不會因為寵愛某一些人,就將全世界的幸福都賜予他們,也不會因為不喜歡某一些人,就將世間全部的災難和痛苦都降臨給這另一部分人。時下流行的一句:“我自傾杯,君且隨意”。 其大意是說:“朋友,這杯酒,我幹了,你量力而行!不用勉強的隨我幹了它,隻要是喝了,我就很高興!”飲酒之事,遇友才能喝得酣暢。而寫作是一件孤苦且需耐得寂寞的事業,能夠遇到讀者遇到知音又是另外的事,但更多的時間卻是需要默默無聞的堅守和不辭勞苦的耕耘,更多的是“獨自傾杯”式的愜意、感動、傷害並不斷的在沉醉中迷失和追尋中傷害著自己!讀著子奇的文字,我深深地體味著他孤獨行走的決絕和俠意,這也正是我將標題稱謂“獨自傾杯”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