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九時整,討厭的平流霧終於消散了。
當最後一團海霧被風吹走時,我們都不禁驚呼起來:“天嗬,怎麼一夜之間大海突然變了顏色?”本是碧綠清澈的海洋,像著了魔法般被染成血一般的赤紅;尤其陽光穿過雲層裂縫,金色光線輝映下的海水發出紅寶石般的光澤。冷靜觀測又發現那血紅的的海水猶如一條海洋的血管,它從遙遠的天際流淌過來,然後在我們船的右舷約數百米處很自然地向前彎去。
“看呀,那兒有一隻救生筏子!”水手長喊道。
喊聲將所有人的視線引向大海血脈的拐彎處,雖然距離很遠,我們依然能分辨出這是現代化船舶裝備的最新型號的封閉式救生船。我之所以不稱其為救生筏而說是救生船,皆因其與傳統的圈式筏體截然不同,當它懸掛在船之兩舷時,其形狀猶如渾圓的白色塑料桶,一旦投人海中,那桶狀外殼便張開幻化成一隻被水密帳篷掩護著的微型救生船。這種救生船不僅能抗拒巨浪的襲擊,裏邊還貯存著足夠乘員維持生命達半月之久的食品以及淡水和相應的自救器械。所以,老漁灣的海狼漁花子們又戲稱為“海上保險箱”。
“是沉船上的救生艇吧?”我悄悄問救撈船的船長。他興奮地說:“肯定是!”
我又問:“昨夜的燈光就是它的吧?”他興奮地說:“肯定是!”
我再問:“為什麼它不向咱們靠攏呢?”他不言語了。
我還問:“艇上的人別是睡著了吧?”他說:“很有可能……”說著,他命令駕駛台上的當班水手:“鳴汽笛,拉一長聲。”於是駕駛台頂棚的汽笛喇叭便很是氣壯山河地吼了一聲。根據航海規則,這一聲長笛是對附近船舶的呼喚信號,對方聞訊亦應作相應的回答,否則就說明對方出了問題。即便船舶出現故障,人總是要露麵的吧?不知何故,那救生艇卻聽而不聞地連個人影也不見出現。船長的興奮神情從臉上消逝了,他衝水手長吼道:“快去看看,上邊的人是不是還活著?”這次,駕駛救生艇上的人就不僅是我跟水手長兩人了,外加一位醫生,我們駕艇向前疾馳而去。
當我們馳近那所謂的大海“血脈”時才注意到難船救生艇的位置在“血脈”的另一麵,要想接近它,就必須切斷血脈。伐們的艇首剛切人血脈,推進器的螺旋槳葉輪便又劇烈地抖動起來,水手長忙打倒車退了出來。由於不再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深夜,也不再有絲毫的恐懼情感,他衝我喊:“拿鉤杆子來,看看下邊是些什麼玩意兒?”我忙遞給他一根足有三米多長的鐵鉤篙杆子。
水手長把鉤杆子小心翼翼地刺向血脈……開始,鉤杆子進行的極順利。突然,水手長的手臂僵住了,他顯然被一種意外的感觸驚呆了。他麵部的表情更是一副莫測高深的驚疑,他似乎在思考是繼續向縱深作勇敢的探索,還是急流勇退,停止更大的冒險?這過程說起來似乎很長,其實也不過是意念的短暫運作罷了。當他終於將鉤杆提出水麵,鐵鉤子脫水而出時,我和水手長真有點啼笑皆非了,原來鉤上來的是些足有十幾米長的類似海帶的紅色水草。“呸!”水手長罵,“早知是這些爛海草,夜裏怎能讓它嚇得丟了魂兒。”我們又不能不感到震驚。因為,根據我的想象,凡海洋植物,非淺海水域是很難生存的。此處正是大沙洋萬丈海溝的所在地,這滾滾纏纏猶如巨龍般的海草又怎能繁衍生存呢?“還是去看看沉船的救生艇吧。”水手長不是海洋學家,他不僅對此缺乏濃厚的興趣,也不可能對這一怪異現象作出科學的解釋。但是,他卻懂得,唯有關閉馬達改作人力操槳便能避免海草對螺旋槳的糾纏。於是,我和他以及醫生三人同心協力篙槳並舉。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將救生艇橫穿過那所謂的怪獸構築的海洋血脈。
然而,想靠近那塑料艇確非易事。由於它周圍纏繞的許多海草,才隨之不停地漂流。若想向它靠近,勢必推動海草,草動塑料艇亦動,這恐怕也是我們昨夜難以靠近它的緣故。
當我們終於爬上塑料艇竟然大失所望,原來帳篷裏邊空無人跡。從裏邊的食品已經啟用,信號燈的開啟以及其它跡象分析,曾有人在此避難。後來,又是如何離開的?恰如航海史上,許多海難失蹤者一樣,將永遠成為難解之謎了。
我們隻好把沉船的救生艇拖回救撈船。經救撈專家們確認,此艇確實為大鼇號所具備。頗有航海經驗的船長據此很快計算出海事的準確位置。其根據是:海草組成的長龍就來自神秘的五色海,作為動力的正是萬古暢流不息的黑潮黑水流。根據現存的跡象可以斷定,‘大鼇號便沉沒在黑潮流經的海域——即五色海的附近。現在黑潮的流速為每小時五海裏。根據海事發生時間,流程的計算便是很簡單的一個數學計算題了。
至於五色海中的紅色,船長堅信是紅色海草在起作用。例如,阿拉伯半島的紅海便因赤色海藻而得名。關於一片海草在海上漂流,這在航海史上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最早的文獻記載是哥倫布駕船馳過加那利群島,航行多日仍不見陸地,就在船上的水手們極為厭倦的時候,突然,遠方出現一片美妙迷人的芳草地。那茫茫草原使懷念土地幾近瘋狂的海狼們驚喜異常,靠近時才發現是漂浮在水麵的馬尾藻。船在海草區航行了整整三個星期,後來便將這四百五十平方公裏的海麵命名為“馬尾藻海”,即國際海員們欲稱的那個“藻海”。若說尚有疑點,便是大沙洋的地理位置,又怎能有如此繁茂的海藻生存呢?海,真是令人永遠感到玄奧莫測。
事實證明,救撈船的船長判斷得極為準確。所以,我們才能以最快速度找到海事發生地的五色海。五色海的紅顏色來自紅色的海草亦確切無誤,那是並不亞於“馬尾藻海”的又一海洋奇觀。我們途中所見的滾龍狀海洋“血脈”,隻不過是從母體遊離出的一小部分。那麼組成五色海的另外黃藍黑白四種色彩又作何解釋?若想破譯這些海洋奧秘,隻能駕船向前做更深人的探索。
“左滿舵,前進三!”船長喊著舵令,讓船繞過海草疾速航行。慢慢,海水的顏色由紅變綠,又由綠變藍,而且,很快就藍得讓人眼暈。若想用老式水線測量,任你拋出千尺萬丈,那鉛鑄的水陀子也難著海底。
原來這就是五色海的藍色海脈。凡有經驗的老海狼一眼就能判斷出,這寶石藍的深處肯定藏有深不見底的老洋大海溝。原來海床跟陸地一樣亦危機四伏,布滿著叢山峻嶺懸崖幽穀,卻又和陸地多有不同,因為,陸地是以山的挺拔險峻而咄咄逼人的,海則以溝的深邃令人望而生畏。太平洋和大西洋那些萬丈深淵般的大海溝自不待說,僅不斷北移的菲律賓板塊和亞洲大陸板塊會聚點的幾大海溝更是足以令人畏懼了。誰又能證明大沙洋海溝與這些宇宙黑洞般的海溝,不是在隱秘中私通著呢?
所幸,這寶藍色的海並不像紅色的海那樣寬闊。船猶如野馬躍澗般一家夥就落到了一片金光燦爛的黃色彼岸,那海景之奇特令全船的海狼無不為之驚歎。海的膚色變換得如此突然:一藍一黃之間居然沒有絲毫的色彩過渡,而且黃色比寶石藍更顯得神奇而富光澤,海床淺得幾乎能看到海底了。
如若真以為此處海水淺得能夠跳下去趕海摸魚捉蝦,可就大錯特錯了。因為,那近百米長的水線投下去依然觸不到海底,說明海很深卻又清澈得敢和列斯群島的海水媲美。那神奇的太平洋小島,陽光可照射到三百米以下的海底遊魚,令人浮想聯翩,仿佛幻化出古希臘神話裏住在海底宮殿中的海神泥普頓,命老水仙替他放牧羊群的奇妙幻景。
很快,又令人發現這大沙洋所得天獨厚的海比古希臘尼普頓的海更令人振奮。終歸是親眼所見的人間奇景,船行不久隻見金色海床上懸浮著的全是五光十色的魚群……
“左滿舵——”突然船長又吼了一聲。我不由發現海床當中陡然立起一道雄渾的沙墳,高坡船的沙堆很快爬出水麵,沙與海平麵相吻時噴發出雪一樣的泡沫。
嘩啦啦——一大群足有千百萬隻白鸚鳥和褐鸚鳥從海麵騰空而起。幾乎同時,白雪般的海潮後邊又冒出一個翡翠似的小島來。
天嗬,這是什麼地方?我怎麼覺得如此的眼熟呀?我甚至感覺到一種刻骨銘心卻又淡漠久違的神秘氣息,那味道猶若除夕夜煙花爆竹散發出的硝煙,辛辣卻又令人飄然欲醉……惶惑間,記憶中最敏感的觸點終於啟動了,我忘乎所以地吼:“花鳥島!”
救撈船長忙問:“你說什麼?’’我用手指點著說:“那就是傳說的海外仙山花鳥島!”救撈船長又問:“你敢肯定?”我說:“我拿腦袋擔保!”話說出口,突然又遲疑了,“……當年我們來的時候並沒見到什麼五色海呀。”
船長拿起望遠鏡仔細眺望。然後,我又接過望遠鏡向那小島眺望。
“另外,”我又遲疑地說,“那小島本寸草不生,怎麼變成綠色的啦?”
“你再回憶一下。”
“我發誓!”我用不容懷疑的口氣說,“憑感覺那就是花鳥島!”
“拋錨!”船長說。
關於大沙洋東南海域的五色海生成之奧秘,至今仍是海洋學家和地質學家們爭論不休的一大科研難題。但有一點則為專家所公認:“這一海域的海溝和沙洲之形成,決非近年某一次因板塊運動引起的地殼裂變。後來我從麵條魚三嫂子由日本帶回的衛星照片上看到,那海溝幾乎貫穿整個大沙洋。那沙洲亦起起伏伏足有一百餘海裏,每逢落潮時臨島的部分都會裸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此刻小島也不再伶仃孤瘦,猶如拔地而起的峰巔,海灘便是一馬平川的大平原了。為此,我也困惑了好長一段時間。當年我們的船怎麼就不曾見到五色海的奇妙海景呢?想來想去,隻能解釋為船經此處時正值深夜,何況又是驚濤駭浪的滄海萬世劫。而天明抵達花鳥島時,風暴潮尚處於高水位態勢,所以小島附近的金海灘亦被海潮所掩埋。由此推論方合乎邏輯,否則有可能陷入自欺欺人的鬼魅怪論。
更進一步證實上述論點的準確性,我們決定立即放下交通艇登島作實地勘察。
登島之前,救撈船的專家們召開了臨戰前的緊急會議。會上決定了幾種救撈方案:一,放艇登島及在附近海麵搜索海難幸存者。二,同時探索沉船的準確位置,作好打撈屍體和勘察沉船是否有打撈價值的準備。由於在距花鳥島很近的海麵發現塑料救生艇,專家多有樂觀的分析,即:海事發生時,船上的人尚有時間放艇自救,說明幸存者多有人在,而且逃生的目標必然是花鳥島。如此推論,塑料救生艇上空無人跡則不難解釋,顯然是落難者登島棄艇之後,塑料救生艇被海浪卷走。
方案既定,行動亦刻不容緩。放艇登島的引水任務, 自然又非我莫屬了。當我們的小艇逼近小島灣口時,險些被一股隱藏在海平麵下邊的海流子打翻。那狹窄的灣口水道竟然變得鋸齒狼牙般布滿了礁石,這一險情是如何形成的,至今我也沒能找到科學的答案。後來,我不得不讓駕艇的水手長放棄深水主航道,利用艇小吃水淺的優勢“溜邊兒”,從礁石外圍駛人港灣。所幸那小巧的港池依然如故,隻是當年登岸的“碼頭”石階已被厚厚的鳥類覆蓋。山坡凡有縫隙的地方都長著低矮而又翠綠茂密的古怪樹叢。對於樹木的植物分類恐怕隻能有待將來登島的植物學家去鑒定了。不過,從外形上看很類似南中國海的一些珊瑚小島上生長的麻瘋桐。這些植物生命力極強,不僅能在沙漠一般的珊瑚沙灘上紮根,而且根深葉茂一片翠綠。尤其台風過後,斷掉的樹枝落地複又生根。且不管它是否類似麻瘋桐那樣的特殊樹種,令人驚詫不已的是,又是誰把這些樹種播種到荒蕪人煙的孤島上來的呢?
正冥思苦想,猛然聽到樹叢中一片騷動。頓時我頭腦裏諸多疑團煙消雲散,一種難以形容的喜悅湧上心頭。嗬,肯定是我們正要尋找的那些遇難的幸存者!於是,我們所有的人放開喉嚨“喂喂”地吼叫起來。吼聲在山崖間引起巨大共鳴,幾乎同時,漫山遍野的樹叢也與之呼應:嘩啦啦——一陣響徹雲霄的聲浪幾乎把我們的耳膜震破了。抬頭看去,原來樹冠頂都飛起烏雲般的一群大鳥,鳥的數量少說也有幾萬隻或幾十萬隻,久久地在島的上空盤旋並發出驚慌的鳴叫……
“這些家夥,”水手長膽怯地問,“不傷人吧?”他說的是一種老漁灣特有的賊鷗,那些被稱為“冷不防”的海盜鳥,餓急了連人的眼珠子都敢啄。
“這是候鳥,”我安慰他,“是從大陸飛來的,作跨海長途旅行……”說著,我又向他講起當年開拓大沙洋時,無數候鳥降落在甲板上的故事。
“還是讓我們抓緊時間去搜巡那些遇難的船員吧。”我說,並領著水手長往山坡上爬。記得當年爬到坡頂便能一覽無餘地觀察到全島的所有溝坎台地,現在卻不那麼簡單了,幾乎所有的山岩都被樹叢遮掩著,就連坡腳的灘塗海水中也有紮根的樹叢。若想從這爬地柏狀的樹叢中行走,心急是不可能有所進展的。為此,我們的搜索工作足足耗費了三個多小時,最後的結論隻好讓救撈專家們大失所望。
更令人沮喪的是海麵搜索也毫無進展。救撈專家們斷定:難船上的人員,絕大部分已被悶在船艙內。即便有人能得以幸免,也隻限於一兩個或三四個駕駛值班的操舵者,這便是乘那隻塑料救生艇的逃生者。至於為什麼沒能登上小島?救撈專家也隻能視其為難解之謎了。
當然,一切的疑難又都在沉船的被發現及打撈過程中才能得以破譯。
現在,當務之急是以最快速度找到沉船的準確位置。由於當時這艘救撈船尚不具備最現代化的電子探索設備,以及五色海的複雜海況所製約,主要的搜巡作業仍依靠很原始的大拖耙子。
所謂“大拖耙子”,說來極簡單,形狀很像農村平地時馬拉的鐵耙犁。隻是這拖耙子極寬,耙齒也很長,整體足有千斤重。拖耙的動力不是馬更不是牛,而是開足馬力的大馬力救撈工作艇。
千萬不要小瞧這土裏土氣的大拖耙子,千百年來,老漁灣多少沉船不是靠它才得以搜巡打撈上來的呢?何況它又有著任何現代化探測儀器所不具備的執著與認真,不管海底有什麼古怪玄奧的自然幹擾,它都毫不放鬆地在海底搜刮著,真不愧是刮地三尺,直到堅硬而銳利的耙齒鉤住了沉船的舷窗或船舷上的破損裂縫。
現在,那沉重的大拖耙投到海裏去了。由於臨近花鳥島的水深平均隻有二三十米,而且多是堅硬的鐵板沙底質,地勢又挺平坦,所以,拖耙作業時並不覺得太困難。
一個小時過去了,又一個小時過去了,開始,我還堅持隨船參與拖耙的工作,慢慢便有種大海撈針的枯燥感覺,於是便準備回救撈船去休息。就在我產生這一意念的時候,突然看到小艇的左前方海底有一艘鐵灰色的漁輪聳立在那裏!開始,我以為是長時間的疲勞產生的某種幻覺,我本能地用手揉揉眼睛再看,那神話般的漁輪不僅不曾消逝反而變得更加清晰。“船嗬——”我忍不住狂吼一聲。
事後水手長告訴我,我的喉嚨中什麼聲音也沒發出來。他當時正麵朝著我想問是否改變一下拖耙的路線,卻被我那五官挪位的可怕麵容驚呆了。跟著,他也本能地轉過臉循我的視線向海底看去,他亦情不自禁地狂吼:“船嗬——”那吼聲足以把所有人的耳膜震裂。我後來告訴他,我所見到的他也隻是張著大嘴一副傻乎乎的樣子。
聽起來頗有點天方夜譚的味道。我相信,這一細節連最有想象力的小說家也杜撰不出來。海洋之神奇,千百年間曾使多少海狼為之神魂顛倒嗬,對此我是頗有體驗的。
那確實是我們正要尋找的難船。我們曾把它想象得何等慘烈何等恐怖,誰能相信它竟如此悠然自得地坐在海底而且毫發無損呢?
救撈專家們開始還以為我們是在白日說夢。因為,就在向他們描述那奇妙的景象時,我和水手長的表情仍有點神不守舍。等他們駕艇開赴現場時,同樣也驚得說不出話來。他們發誓,不僅在他們的救撈生涯中不曾見過,恐怕全國全世界的救撈專家也不曾聽說過竟有這種神話般的海難事例。
但是,專家畢竟是專家,他們的經驗都很豐富,而且很善於分析。他們認為,這片海水太清澈,所以才有如此觸目驚心的藝術效應。其實很多沉船落人海底後都坐得很端正,隻是一般海水都很渾濁,不可能有如此驚心動魄的感官直覺。
不管怎麼說,找到沉船就是一大成果,何況沉船所在的海域水深不過二三十米,或許更淺一些。沉船又少有破損,打撈起來不會困難。拖航以及將來的修複,都不會太麻煩。
若說難,則難在如何尋找死的和活的,還要先把屍體先打撈上來。根據老漁灣的潛水慣例,屍體不清理完畢,打撈沉船就不吉利。
於是,那些蛙人潛水員便穿起了如同宇航員太空服般的沉重潛水服。那些潛水服的頭盔很大很圓,老漁灣的海狼漁花子又稱潛水員為“大頭”。平時,每當見到身負潛水裝具下水的“大頭”連自己也覺得突然變得滴水不透了。現在,卻不知為什麼,聽到他們灌了鉛的雙足從潛水梯上往海底走去,我的心緊張得幾乎要跳出喉嚨。
我在想象蛙人潛水員們鑽進船艙時的恐怖情景,那陰森黑暗的艙室內會發出幽幽的磷光,那猶如鬼火的光點誰能斷定是來自海底的魚蝦還是死者的眼睛呢?我記得在潛水培訓班時聽有的老潛水員講過,死人的肉被海水泡爛,頭蓋骨會發出很耀眼的光環……而救撈專家卻說那是海水的折光,或人在水下過度疲勞而產生的幻覺。
我開始還忙於幫潛水船上的人壓氣泵,後來忍不住好奇,趴在舷幫上看潛到水底的蛙人向沉船走去。開始那近似水晶的大海在靜態中還能保持最大的清澈,潛到海底的蛙人行動起來,那有如水膽瑪瑙中的沉船形象就變得混亂不清了。後來,我又情不自禁地把目光移向三尺潛水平台上“二手”連連拉動的潛水信號繩。從這根被海狼們稱為潛水脈搏的細繩中可以知道蛙人的水下進程。由此我又想起(見風流淚)中的那個草藥郎中,據說當年於躍廷的父親,北海灘的名醫“於下毒”,最拿手的絕活,除了專治下毒髒病,再就是“吊線診脈”。現在,蛙人在下邊拉動“一長三短”的信號,就是報告下邊的情況正常。同樣,三尺潛水平台上的“二手”也不時發出信號詢問蛙人的情況。若信號發出,毫無反響,則說明水下蛙人出現了險情。蛙人遇險,多一半是供氣閥的故障,或被稱為蛙人“臍帶”的供氣軟管被卡住。
根據信號繩不斷反饋上來的信息,說明蛙人正向沉船靠近。
突然,“二手”的臉色大變,他連續發出幾個信號都毫無反應。他憑豐富的潛水經驗敏銳地意識到海底已經出現險情,小小的潛水工作船上立時緊張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又一個救援的蛙人下水了。通過救援,遇險的蛙人被救出水麵。原來,他在靠近沉船時,突然遭到一股暗流的襲擊,暗藏在一堵高約十米的沙丘後邊的潛流將沙丘推倒後,他被深深地埋在沙堆之中。但是,根據下水營救他的蛙人說,若從沉船的另外一側接近,恰好是海底潛流最微弱的部位,由此開展屍體打撈工作最為安全。救撈專家當即調整了具體的潛水方案。
蛙人再次下潛。凝視著消失在海中渾圓的銅製潛水頭盔,我的心又一次進人高度的緊張狀態。我仿佛也隨著蛙人一起潛人冰冷而玄奧的大海深處,我甚至感覺到水的壓力越來越大,全身的血液都向頭部湧去。我見到五色斑斕的魚蝦在頭盔前的玻璃隙望孔前遊來遊去,麵對那一雙雙呆板卻又不勝驚奇的魚眼睛,頓時有一種置身於另外一個世界的陰森感覺……就在我靈魂出竅般冥思遐想時,潛水平台上的“二手”又慌亂起來。原來,已經登上沉船甲板的蛙人連正常的信號都沒發出,便驚恐萬狀地浮出海麵。人們七手八腳將他弄上船時,他早已麵色如灰地昏死在潛水頭盔中。是因上升的速度太快而昏迷,還是因為供氣閥故障或供氣軟管被沉船卡住窒息至死的呢?經檢查似乎都不是,醫生很快診斷出是因為驟然驚嚇所引起的休克。救撈船的船長立即用指甲掐他的人中穴,工夫不大休克的蛙人長歎一聲清醒過來。
“你這是怎麼啦?!”船長問道。
“我看見……”
“你到底看見了什麼?”
“看見一個人……”
“呸,一個死人就能把你嚇成這熊樣?”
“他站在門裏,拿眼瞪我……”
蛙人出身的救撈船長不吭聲了。他先是用懷疑的眼光審視麵前的蛙人,然後又陷人沉思。他知道沉船中的遇難者,十有八九的麵相都很猙獰,因為死亡來的極突然,窒息致死的過程又最令人難以接受。但做了多半輩子蛙人,從沒聽說沉船中的死人會站起來拿眼瞪人。如果這個年輕毛嫩的蛙人不是神經過於緊張而產生了幻覺,這一驚險鏡頭倒是很值得一看的。他決定親自出馬下海,為所有的蛙人壯壯膽子。
老將出馬,果然膽識非凡。即便如此,他出水後還是向我坦率地承認他也險些嚇破了膽子。他說,開始登上沉船甲板時似乎就有某種奇怪的心理感應,似乎腳下的沉船甲板發出極有規律的震顫聲,那音響在水中隻能靠感覺而並非聽覺來發現。開始,他以為是受青年蛙人的影響,心理上出現的某種錯覺。靜下心來,那感覺不僅沒消除,反而更清晰了……“真他娘的邪門兒,”他壓低嗓門兒說,“後來你猜我還聽到了什麼?你知道解放前小嶼野雞水鴨子船上流傳著一個叫《船歌》的歌謠嗎?’’“知道:小雞雞,小鴨鴨,為啥生來沒有小腦瓜……”“對,就是這個節拍。”他極為肯定地說。他說這冥冥中發出的旋律,把他嚇得不敢在主甲板上多停留。當他攀著從主甲板到二甲板的陡直鐵梯順駕駛台方向往前走時,就更忍不住有一種毛骨驚然的感覺了。
另外,他也很清晰地看到把青年蛙人嚇破子膽子的那個恐怖鏡頭。雖然他是久經滄海的老海狼老水鬼,也難免腿肚子直轉筋。但他還是努力把腳跟站穩了,並且努力靜下心來,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地睜大了眼睛麵對門裏邊站著的水漂子。你不是瞪我嗎?我也拿眼瞪你!看誰把誰能瞪得尿了褲。瞪著瞪著,那無端的恐懼心理消失了,試探著往前邁步,那沉得不能再沉的鉛鞋也變輕了。但是,最終他還是被嚇得尿了褲!“你猜我一拉那駕駛台的門怎樣了?”他仍心有餘悸地說,“天哪,這家火居然走出門來啦!跟我來了個臉對臉兒。乖乖,此時我不跑王等著跟他親嘴兒呀……”
那具屍體被打撈上來時一切謎團迎刃而解。原來船將沉沒付死者已套上救生衣,沒能來得及跑出駕駛台,洶湧的海水便奔騰而來。而駕駛台的木門又是向外敞開的,若想從裏向外頂彗萬鈞之力的海水去推門,是根本不可能的。所以,死者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仍死死抓牢門上的銅把柄,他甚至來不及去恐懼去慌亂,而隻是一種出於本能的很驚奇的樣子。而凡死人臨終付抓牢的東西,通常是永遠也不會鬆開的。於是死者就瞪著一僅驚奇而急躁的大眼睛倒驢不倒架地永遠站立在門前。當門從外邊拉開那本已平衡的海水又因門的啟動而產生流動,內壓大於外壓,室內的屍體亦隨之而出自然是一種正常的物理現象了。
也許由於上述的恐怖情形,這具屍體打撈上來時大部分人郭不敢去看。直到搬運上救撈船,何政委才告訴我這具屍體竟濃是大金牙夏連仲。由於屍體浸泡的時間太長,頭部肌肉已膨悵得像個大玻璃浮子,兩個眼珠子尤為突出,難怪那年輕蛙人吱嚇得失魂落魄。
若不是那顯眼的大金牙,就連與之共事多年的何政委也難扶確認他就是夏連仲。
後來的屍體打撈就順利多了。先是從駕駛室裏撈出另外三名操舵的水手。隨後,又在駕駛台的後艙找到一人,估計不是大副便是漁撈長。這些遇難者,從屍體的著裝分析,當時正在睡眠,糊糊塗塗中被淹而死。所以死者的表情很平靜,隻有輕微的驚愕與痛苦。
難度最大的是打撈水手住艙的屍體。
原來,這艘漁輪的構造,與小嶼823號的設計圖紙有如同出一轍。若說先進,隻是噸位加大,船體加長,生活區如餐廳的設施更為舒適而已。一般船員的住艙條件卻改善不多。尤其主甲板前部的底艙與後艙隔離,垂直的出人口鐵梯還是垂直的。正常情況下,隻能供一人作壁虎狀地出人攀登。而且體態過於臃腫的老海狼,出人機艙都很困難。若想讓蛙人進人艙內將一具具屍體往外拖扛根本就不可能。何況,蛙人的供氣軟管最怕在狹窄的艙口鐵梯上左盤右繞。一旦軟管被破裂的舷板割斷,那後果就更是不堪設想了。
唯一的辦法便是打開主甲板上的住艙通氣窗蓋,用篙杆子之類的器械探人艙內把每個角落的屍體撥動讓其漂浮,然後再小心翼翼地往外鉤。這一很有點殘無人道的高招若不是我,別人誰也想不出來。事隔多年,回想起來我仍頗多愧疚。因為凡被篙杆子鉤上來的屍體,沒有一具是麵目完整的……
就這樣,我們還算順利地把絕大部分屍體都打撈上來了,最後清點人數共有十二具。也就是說,全船十四人,另外的兩個人很可能是那個駕塑料救生艇的失蹤者,不會在沉船上找到他的屍體了。下一步該是全麵勘查沉船的情況,下浮桶以便把沉船駕出海麵。
但是,經過輪番休息的蛙人紛紛又潛人海底作打撈前更細致的技術勘查時,又一個令人驚駭萬分的消息從海底傳上來
“底層的船艙裏邊有人!”第一個上來的蛙人說。
“船艙裏肯定有人!”第二個蛙人亦作同樣的彙報。
第三個下去的蛙人更毋庸置疑地宣布,他幾乎能聽到從鋼鐵艙板裏傳來的有節奏的敲擊聲。於是,作為老蛙人的救撈船長,終於意識到第一次下潛時的奇怪感覺不是心理緊張所產生的幻覺了。於是,他再次親自出馬,由於最早的詭秘感覺,本不該被他輕易忽略,為此他感到麵子上頗為難堪,決心重新下海彌補自己的過失。
咕嚕嚕——那長長的氣泡隨著老蛙人的頭盔消失在大海深處。此刻的大海已在不安定地動蕩,從天邊映射的霞光判斷,老天爺又要釀造一次大自然的騷動了。根據救撈船剛抄收的海洋氣象資料也顯示出,高空的大氣環流將嚴重影響大沙洋海域。更確切地說,這一年之中極短促的美好天氣就要結束了,所有的救撈專家都顯得憂心忡忡。通常打撈這樣一艘漁輪對救撈船來說本該輕而易舉,若不是節外生枝又冒出個艙壁敲擊聲,將沉船打撈出水再拖回基地港,趕在風暴來臨前是絕無問題的。此時,船艙中又發現了幸存者就不是個簡單的事情了。因為,救撈專家們雖然事前曾估計過船艙內會有幸存者,但卻不曾料到存在於隱蔽而複雜的最底層。
憂慮的同時,專家們又有一種莫名的衝動。根據此船沉沒的時間,即便有人被悶在艙內,能夠生存下來,本身就是海難救撈史上空前未有的奇跡。衝動過後,優慮就更嚴重了。凡有潛水經驗的蛙人都知道一個人悶在海底時間如此之久,即便肌體的生理不受致殘的傷害,心理上的變態也在所難免。
老蛙人救撈船長上來了。他作為最權威的人士最終肯定船艙內有個不小的氣墊層,那幸存者也正是因為氣墊層的形成,才保住了生命。具體的位置,他又估計在船的中部底艙。他問我凡漁輪的這一部位是何艙室?我告訴他輪機艙的可能性極大。他又問我輪機艙的進口在何處?我說一般開在小餐廳與船員住艙走廊的結合部位。聽罷他皺起眉頭。顯然,這不是蛙人下潛的安全通道。但是,進人機艙除這一艙口,再就是前甲板的天窗口了。那天窗猶如天井,夜間航行時多一半是將水密窗蓋緊緊關閉。根據救撈專家的分析,輪機艙還應該有更大的通道,不然,那巨大的柴油機又怎樣運進機艙呢?一句話提醒了我,記得當年小嶼823號漁輪去大沙洋試捕前,機艙老軌就在魚貨艙的隔板上打開一道大門,原來那隔板本身就是一塊三平米的夾膠水密鋼板,卸下鋼板周邊的螺絲,移開鋼板便是輪機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