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出海了,這是小蝦米王亦窕的處女航。
她無法形容第一次出海時的微妙心情,是緊張?是亢奮?兩者兼有,而且以極其複雜的心緒交織在一起。雖然她是純種的海狼後人,她身上流淌著海狼那腥鹹氣息的血液,但仍擺脫不掉對大海的驚懼與敬畏。尤其船向大海的深遠處疾駛,那有如宇宙的博大詭秘氛圍就更使人自覺渺小自感卑微。而比無端畏懼更令人心驚肉跳的則是突然發現曾是早鴨子式的狂妄與愚昧。
真正使她在大海麵前堅挺起來的,正是她從小就仰慕就崇拜的大漁眼兒海怪馬滄海。她說,不知為什麼她從海灘上與馬滄海偶然相遇時便認定了他們彼此之間有著非同一般的特殊緣分,否則,她這一生中對海的追求也許永遠隻能是個美好的夢幻。而且,若不是馬滄海,她即便考上水產學院,將來被分配上船,恐怕也不可能闖過一道道旱鴨子們所難以想象的海上難關。
首先是暈船,老海狼們又稱其為暈海、暈浪和醉潮。她本以為身上有父精母血和他們的生命基因作依托,也會像娘當年大鬧老漁灣那樣蹲在船頭的纜柱上過過坐轎的癮,結果卻比最稀鬆二五眼的夾生飯海狼暈得還要凶。
難怪老海狼說:暈船不是病,暈起來要人命!而真能要了命也就徹底解脫了,偏把你暈得死去活來,跳海的心都有卻又連爬上舷牆的勇氣、力氣都沒有。你說這個罪什麼時候才能熬到頭?!
船剛出港,她就爬不起來了。為防止暈船,她提前采取了一係列的預防措施。什麼屁眼兒貼膏藥,肚.臍眼兒滴風油精;左奶頭泡醋,右奶頭抹麻辣油;再就是大把大把地吃“暈海定”或“舟車寧”之類的所謂暈船特效藥……結果呢?不僅不見特效,反而被折騰得加倍嘔吐,吐酸水,吐血絲,吐完血絲再吐碧綠碧綠的苦膽汁……這時不由得就想起童年時代,經常去客船碼頭看海狼們上船背早鴨子。隻要有客船進港,那些停港在岸的海狼漁花子們就忙起來了。那滿船滿艙的早鴨子老客們個個都暈得像頭死豬癲皮狗,你不去背他扶他抬他,頭重腳輕走在顫悠悠的橋板上不一頭栽進大海才怪呢。尤其那些大閨女小媳婦就更是海狼漁花子們爭搶的對象。那尚在哺乳期的小娘子,白花花裸著兩個大奶子躺在大統艙裏,又該是何等眼暈的西洋景嗬。有趣的是正吃奶的孩子不暈船。俗話說:豬暈了晃,狗暈了浪,牛暈了流淚,羊暈了撞牆。現在, 自己竟然暈得豬狗都不如啦,真巴望有誰能來把自己背下船去。這顯然是白日做夢,因為不僅不會有誰來背你,那些海狼漁花子們反而聚在艙口外冷嘲熱諷地找樂子:“嘿,瞧咱們的壓艙小姐害口啦!”從小就不愛哭鼻子抹眼淚的小蝦米覺得淚花就在眼窩裏轉,她強忍著。突然,艙外走廊裏傳來一聲“都給我滾!”那些浮浪輕狂的海狼漁花子們便屁滾尿流地作鳥獸散。頓時,一股令人寬慰的熱流從心窩子往全身擴散。她知道馬滄海來看她了,而她此刻所期望的還能有誰呢?但是,那使周身通暢的快慰很快就消逝得無影無蹤,仿佛一盆冰冷的海水沒頭沒腦地潑過來,她看到的不再是那個灑脫而親切的大漁眼兒海怪馬滄海。站在她麵前的居然是一位巡海尊神,他的麵孔板得沒有一絲皺紋,眉頭卻皺成個深深的川字形。
“起來,”他冷冰冰地說,“到後甲板去給我敲鐵鏽!”
“你說什麼?!”
“我讓你起來!你沒聽見別人都在叮叮當當地保養甲板嗎?”
“我……站不起來……”
“爬,你也得爬到後甲板去!”
說罷,便頭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那嘴在眼睛裏的淚珠終於滾落到艙地板地上摔得粉碎,滿肚子的委屈隻能通過嚎陶大哭來盡情宣泄。她甚至想跳起來追到艙口狠狠臭罵這些毫無人情味的海狼漁花子,連她自己也弄不清哪兒來的力氣居然爬了起來,扶著牆壁走到艙外。站在艙門口,她不得不閉上眼睛,因為海上的陽光太亮,海麵的反光極為耀眼。她突然發現戰鼓般的敲鏽聲安靜下來,這意外的寧靜反而使她覺得心慌得不行……她終於又睜開眼,竟看到滿甲板的眼睛都在驚異地注視著自己。
後來她聽人說,當時她的姿態就像小嶼藝術館裏陳設的那尊維納斯塑像。更有人說她比那沒胳膊的小泥人更經看,因為還沒人見過如此標致的黃花閨女敢在老漁灣的漁船上拋頭露麵。
“都大眼瞪小眼傻戳在那兒幹什麼?”馬滄海吼,“待會下來風,不刷上油漆你們這鐵鏽就算白敲了。”馬滄海好凶,尤其是出了海的馬滄海,那些海狼漁花子們在他麵前就像老鼠見了貓。這種感覺,使暈船的生理和心理反應衝淡了不少。於是小蝦米也忙抄起一頭扁平一頭尖尖的小鐵錘,加人了叮叮當當的海狼隊伍。
突然,馬滄海又在船頭的甲板吼:“王亦窕,你到前甲板來!”
“幹什麼?”
“跟我洗錨鏈艙!”
洗錨鏈艙?不僅小蝦米愣了,就連正在前甲板清理錨鏈的漁撈長也愣了。錨鏈艙暗藏在前甲板下邊,艙底呈V字形,即便不堆滿錨鏈,充其量也隻能容納兩三個人。由於錨鏈從海底掛上來的泥沙多有臭魚爛蝦之類的沉積物,所以臭氣熏天,不暈船的鑽進去也要嘔吐。“下來呀”,馬滄海跳進錨鏈艙扯著脖子向小蝦米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