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走進春天 第二十九章 讓我們一起走進春天(2 / 3)

思存連忙按鈴找來護士。小護士皺著眉給墨池吸氧,責怪思存道:“病人不能受刺激,這要是一口氣沒上來,找誰負責呢?”墨池用力地呼吸,艱難地說:“不是她……”思存握住他的手,阻止他說下去。吸過氧,墨池的呼吸漸漸平穩。思存輕聲說:“以後不管是劉總還是張總,都讓他們找我談吧。你現在要緊的是養好身體。”墨池微微搖頭,墨池扯出一絲微笑,“幫我叫來小田……”小田來了,進門就撲在墨池身上大哭,叫道:“墨總,恩人……”思存從背後扶住她,“不哭,墨總不希望看到你這個樣子。”小田流著淚,跪在墨池的麵前,“都是為了我……”思存連拉帶扯地把她扶起來,墨池半支起身子,鄭重地說:“小田,拜托你一件事……公司清算……咳咳……”他呼吸越來越緊,斷斷續續地把工作交代給小田。

小田一臉神聖。公司清算,對於初出茅廬的會計小田來說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可此時墨池能夠拜托的人隻有她。小田大義凜然地點頭,“墨總放心,我一定完成您交給我的工作。”墨池最後一絲力氣用盡了,無力地靠回床上,點頭。三天後,小田頂著兩個黑眼圈,拿著一個小本本來到墨池的病房。思存正在喂墨池喝水,看到小田,忙對墨池說:“你休息一下,我和小田出去說。”墨池搖頭,“公司的事,小田應該和我說。”思存柔聲說:“公司的事情,我來處理,好不好?”墨池大力地喘息,搖頭,“這件事,你處理不了。”他問小田,“賬目都算清楚了?”小田誠惶誠恐地點頭。墨池說:“說說吧。”思存還要阻止小田,墨池突然說:“思存,這是我個人的事情。你出去一下。”思存急了,大聲說:“思之聲我沒付出過勞動嗎?怎麼就成了你個人的事情?”墨池搖頭,“公司已經倒閉了,你付出的勞動也白費了。思存,我感到很抱歉。”“怎麼會白費?”思存說,“公司的信譽還在,怎麼就會倒閉了呢?廠房塌了蓋廠房,原料燒了買原料。墨池,隻要你好好的,公司就有希望啊!”墨池歎了口氣,不再理會她,對小田說:“念吧。”小田對著小本,念出一組組數字。公司廠房、設備全部燒毀,直接經濟損失三十萬元。所有正在生產的產品全部燒毀,產品原材料加上需要賠付的違約款共計二百八十七萬元。公司地皮價值十萬元,但被燒成那個樣子,有價無市,無人問津。墨池閉著眼睛,頎長的身子完全裹在薄被中,平靜地聽完這一組數字,又問:“工人的工資呢?”小田又哭了,“總共欠三十九名工人工資,共計兩萬六千元。墨總,工資大家都說不要了。”她沒有說她自己的。那天她為了保護公款留在辦公室,是墨池和思存強行把她拖了出去,救她一命,可那筆錢卻在大火中化為了灰燼。“我的個人賬戶……”墨池繼續問。“還有五萬六千三百九十五元。另外,您在藍湖花園交的五千元買房定金,我找他們交涉過,說明了情況,他們同意退還三千塊。”小田是個盡忠職守的好員工。“用我的錢……給員工發工資……剩下的錢,做遣散費。”墨池一字一句地交代,

“最後,給我剩下一千元。”

“不,墨總,我們不要錢,也不走,我們跟著您……”這些天,思之聲的員工除了來醫院悄悄地看墨池一眼,就是聚集在工廠附近討論思之聲的未來。他們不想離開這裏,老板在最危難的時刻,惦記的不是個人的財產,而是員工的安全。當日他在現場反複地喊著,“都離開這裏,一個都不許留下。”這樣的老板,他們想跟著他幹,跟一輩子。

墨池的呼吸又開始費力,他板起臉,故作威嚴,“小田,你不聽我的嗎?”“不是,老板,這錢您要留著看病……”小田恨死自己了,如果不是因為她,老板不會傷得這麼嚴重,一切就會有辦法。“聽話……發工資……遣散……”墨池斷斷續續地說。小田哭得癱倒下去。思存叫來護士照顧墨池,趕緊把哭泣不止的小田送到醫院門口,招來的士,請司機把她安全送回家。回到病房,墨池怔怔地看著天花板,對思存說:“這樣的公司,你還說它有希望嗎?”“有!”思存大聲說,“違約金那邊,我給克魯斯打了電話,讓他籌錢,先過了這關再說。等你好了,我們就建新的公司。”“不行!”墨池急得臉色通紅,劇烈的動作讓他咳嗽不止,“我不能,咳咳,用你的錢。”“都到這個時候,還分什麼你的我的?”思存眼裏滾著淚珠,雙手扶著墨池躺好。

他的身體那麼瘦,扶著他的肩膀硌得她的手生疼。墨池閉上眼睛,深深地歎了口氣,“思存。”他輕輕叫道。“嗯。”思存柔聲應道,深情地看著他。“實話告訴我,這次我的身體是不是沒法康複了?”“沒有的事!”思存幹脆地說,“醫生說你恢複得不錯,每天都在進步。”醫生還說,盡管如此,他肺部的傷勢卻難以逆轉,還是隨時有生命危險。

墨池不語。自己身體的感覺,他比誰都清楚。每天胸口都像壓著一塊巨石,每一次呼吸肺部都刀割一樣地痛。他有時會突然胸口一窒,整個人就像墜盡無底的深淵。“如果我……”墨池說,“用那一千元,雇上兩個人,把我的骨灰……撒到大海……”

“你在胡說什麼?”思存的眼淚嘩地流下來了。“我是說……如果……”墨池的聲音弱不可聞。“沒有如果!我守你這麼多天,就是為了你好起來,不是為了狗屁如果!”思存第一次說髒話,居然順暢如流。墨池索性閉嘴。

“你不能丟下我!我等了六年,不是為了和你分開……不管什麼原因,都不分開……”思存委屈地哭了。

墨池沒有為她擦去淚水,這些天他考慮的另一個問題就是思存。如果不能給她一個美好的未來,不如趁現在做一個了斷。“思存,這麼多年過去,我對你已經沒有愛情。”他逼著自己說出傷人的話。

“胡說。在北京是你費盡心思讓我留下,不是愛我?你要在深圳買房子,讓我留下,不是愛我?在大火裏,你讓我帶著小田逃生,不是愛我?你寫了那麼多信,每一封信都說愛我,為什麼你受了傷就不愛我了?你想踢開我,沒門!”

墨池全身一震!思存已經看到了那些信!他無言以對,隻是劇烈地喘息著。思存又連忙安撫他。正在這時,病房裏又迎來一對不速之客——是思之聲公司轄區的派出所民警。

民警同誌首先對墨池的身體表示關切,然後請他對公司的這次火災協助公安機關調查。思存說:“他現在身體很虛弱,有什麼事我來協助您好嗎?”民警問:“您和墨池先生是什麼關係。”“我們是……”思存看了墨池一眼,“戀人。”病床上的墨池深深地動容,故意扭過臉去。其中一個民警憋住笑,“這種調查一定要請當事人錄口供,女朋友不算數的。隻一會兒,我們問幾個問題就走。”思存坐在墨池的身邊,握住他的手。一個民警開始發問,另一個做記錄。“請問你認識一個叫張德發的人嗎?”“張德發?”墨池眉毛微蹙,淡淡地重複。“他有個綽號叫‘發財張’,家庭地址是東門街XX號。”民警提示。墨池點頭,“我認識他。”“你得罪過他嗎?”墨池閉上眼睛想了一會兒,“沒有。”“我們收集種種證據證實,張德發在出事當天晚上,約了你公司值班庫管趙東強去大排檔喝酒。同時張德發教唆幾個社會無業青年,在思之聲廠區灑滿汽油,點燃大火。”趙東強是老麥妹妹的丈夫,大家都是街坊,這個一絲不苟的庫管才會掉以輕心。

墨池猛地一震!他想起來了!“‘發財張’前些天找我借錢,當場毒癮發作,被我送進了戒毒所。”墨池還記得“發財張”被強行帶走時那怨毒的目光。“所以他對你懷恨在心,一出戒毒所就放了這把火。”民警做了結論,“這是一起人為縱火案。”過幾天,保險公司也上門來調查,同樣的問題,墨池又重複了一遍。他的公司上得有保險,但火災是人為縱火引起,不在保險賠付範圍之內。墨池聽到這個結果,隻是輕微地笑了一下。思存被他笑得毛骨悚然。“墨池,別擔心,有我在呢!”墨池扭過頭去。從這一天起,他對思存極盡冷淡。她和他說話,他不理,她喂他吃飯,他不吃。晚上,她守在病床前,他竟讓護士請她出去。思存委屈得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嘴巴氣鼓鼓的。這套把戲,他十年前就玩過了,現在也沒有點兒新鮮的!有什麼了不起的!她搬出小公寓,收拾好行李買好機票。她請護士告訴墨池,她回美國去了!護士轉告墨池的時候,墨池隻微微地點了一下頭。心卻縮成一團,越縮越緊,直到滴出血來。到底還是走了。美國天大地大,有龐大的家族產業,還有那個又熱情又冒失,卻高大健壯的克魯斯。護士轉交給墨池一個紙包,是當年思存寫給他的那些信。墨池剛醒來的時候,思存怕他受不了刺激,沒有敢給他。現在,她走了,請護士把信轉交給他。“她說,這些本來就是屬於你的東西。”護士小姐轉告墨池。墨池珍愛地讀每一封信。他舍不得一次把信看完,每一封拆開,都反複讀好幾天,

才拆開下一封。在整個病區,他是最聽話的病人。為了消除炎症,恢複肺部功能,他每天都要做霧化吸入治療,疼得他躺在床上直打顫!他每天還要輸無數瓶液,偏偏他因早年的截肢手術,全身血液循環都十分不好,雙手、腳、頭皮都被紮得青一塊紫一塊,護士拿著針都不忍心紮!他笑著對護士說:“紮吧,習慣了,哪裏都不疼。”其實哪裏都疼得要命!

夜裏,他疼得睡不著,請護士幫他開一盞台燈,借著微弱的燈光,反複地讀思存給他的那些信。思存字裏行間的思念、委屈、愛意,成了他堅持治療的動力。他後悔那麼衝動地趕走思存,再一想到思存在美國的廣闊天地,又為她感到欣慰,從心底深深地祝福她。

遠東公司的劉總又來了一次。他已經付了一部分違約金,剩下的部分,他暫時也沒有辦法。墨池說:“對不起,連累了您。”

劉總揮揮手,“人有旦夕禍福嘛……”通過這次火災,許多人才知道墨池的左腿是假肢,惋惜之餘,對他的拚搏精神又多了一分崇敬。劉總說:“你老弟不是一般人,隻要身體恢複了,定會有東山再起的一天。等到那時,我還找你合作!”

劉總這次是來深圳辦事,隻抽出二十分鍾來看看墨池。墨池說,違約金的事情他也會想辦法,請劉總放寬心。

劉總歎了口氣,“你躺在這裏,能有什麼辦法?”

墨池定定地看著劉總離開病房。他這次傷得太嚴重,一直無法下床。醫生告訴他,因為臥床太久,他本來就有風濕和骨刺的右腿,可能無法再帶動假肢。以後,他很可能又要坐回到輪椅。

墨池的心有點兒發冷。奮鬥了這麼多年,一切又回到了原點。隻是,那時他還年少,身邊還有嬌妻思存的陪伴。現在,除了這一身病痛和茫茫未卜的前途,他真的什麼都沒有了。

劉總的話曆曆響在耳邊,定會有東山再起的一天。墨池問自己,會嗎?

他的身體恢複得很慢,肺部的感染又反複了一次,被連夜送到搶救室,雖說是有驚無險,卻把醫生也嚇了一跳,要求他必須有親屬陪護。會計小田義不容辭地承擔了照顧老板的任務。墨池堅決拒絕,醫生說,不讓她做別的,隻是夜裏留意監護儀,若有異常,趕快通知醫生。

這天,墨池午飯後睡了一覺,醒來後嚇了好大一跳。小田坐在他的床邊打瞌睡,脊背卻挺得直直的,像抱著一杆槍一樣抱著一個檔案袋,腦袋每低下一次,額頭都要戳在袋子上。

墨池低低出聲,“小田,你在做什麼……”

小田猛地驚醒,啪地來了個立正。“墨總,有一份合同請您過目!”

“什麼合同……”墨池疑惑地伸出蒼白的手指,難道美國佬這麼快就來追債了?

合同來自武漢,對方是一家叫做“天地工貿”的大型貿易公司,要向思之聲訂貨價值十八萬元的家具。墨池邊看,邊問小田:“這是怎麼回事?”

小田說,這家公司打電話到我們公司,希望能夠合作。我就讓他們把合同傳過來了,請墨總您過目。

墨池狐疑地看著她,“公司都被燒毀了,哪裏有電話?”

小田說:“公司的傳達室沒被燒,我在那給大家發工資,正好電話響了,我就接了。我覺得這是個機會,就沒有告訴對方我們公司失火的事情。”墨池拿著合同說:“現在,既沒有設備,又沒有資金,就算是機會,我們有什麼辦法?”小田也一籌莫展,“那怎麼辦呢?”墨池閉目躺了會兒,突然睜開眼睛,“小田,請陳沁和李誌飛來一下吧。”思之聲的大火轟動了整個工業園區,陳沁和李誌飛在火災的第二天就聽說了這個不幸的消息。他們第一時間曾經趕到醫院探望墨池,隻是那時他尚在昏迷中,無法交談。

小田請來了陳沁和李誌飛,一進病房,陳沁的眼淚就湧了出來。墨池瘦得脫了形,半靠在病床上。他寬寬的肩膀支撐著單薄的睡衣,衣服就像掛在架子上,隨著墨池的呼吸飄然擺動。李誌飛看到薄被下麵,墨池隻有一條腿,吃了一驚。

墨池看到昔日的愛將,憔悴地微笑了。陳沁連忙說:“老板,我們來看你了。”墨池說:“出了思之聲,就別提什麼老板。大家都是朋友。”陳沁又紅了眼睛,“您永遠是我們的老板。”墨池說:“你們也是老板,所以,今天我要和你們談個合作。”陳沁和李誌飛麵麵相覷。墨池的公司都沒有了,還談什麼合作?墨池說:“我手裏有一筆訂單,三百套全套仿古家具,十六萬元,你們能加工嗎?”李誌飛反應快,“老板,您是要介紹訂單給我們?”墨池笑了,“不瞞你們說,是我的訂單,我轉包給你們,賺個差價。你們能不能做?不能也別為難,我還可以找別的朋友。”李誌飛說:“老板的單我們義不……”陳沁打斷他,“我們需要知道具體細節,材料的要求,生產的時間,質量的標準等。”幹練的陳沁,果然精明,滴水不漏,不像李誌飛一樣意氣用事。墨池說:“沒問題。”他把整理好的資料交給他們。陳沁說:“我們要回去算一下,明天給您答複可以嗎?”墨池笑著說:“可以。”第二天,陳沁接下了那筆訂單,墨池賺了兩萬元。對於他那筆債務,雖然是杯水車薪,卻給他提供了一個靈感。廠房設備沒有了,但思之聲的品牌和信譽還在,隻要能拿到訂單,再轉包給同行,公司一樣能夠運營,債務一樣可以還清。

投入到工作中的墨池突然有了精神,他向醫生要求出院。他還有很多事情要做,不能再躺在這裏。醫生斷然拒絕了他,“再重要的事,有治好身體重要嗎?你的病情剛穩定,萬一複發,可就有生命危險。”墨池在大火中沒有明顯外傷,卻傷在肺部,整個呼吸道受損,任何一次感染都可能要了他的命。墨池急得大聲咳嗽。小田自告奮勇道:“墨總,有什麼工作就安排我去做吧。”墨池喘息著思考,吩咐小田,“給公司有合作關係的客戶打電話……問他們有沒有新的合作需要。公司以前合作過的夥伴,你都還記得嗎?”小田說:“那些公司的名稱都記得,我能打聽到電話號碼,就怕……幹不好。”墨池微笑著鼓勵她,“你一定可以的。”墨池的目光很溫和,卻很堅定。小田暗暗握拳,“好的老板,我一定可以的!”人的潛力都是無限的,在困境中尤其能被激發出來。幾天後,小田真的拿回了好幾張國內訂單。墨池又把訂單轉包給陳沁。

思之聲就在這種不可思議的困境中重新開張了。會計小田成了經理小田,她按照墨池的授意,租下一個小小的寫字間作為辦公室。事實上她留在辦公室的時間很短,每日衝鋒陷陣,到周邊城市出差跑業務。很快,她一個人忙不過來了,又在墨池的授意下,招聘了一個懂外語的人做業務代表。

墨池繼續在醫院接受治療。醫生說他操勞過度,身體恢複得不甚理想。墨池管不了那麼多了,他必須盡快賺到錢,還清債務。

小田開始拿到國外的訂單了,有些是以前合作的老客戶,還有一些是剛開始接觸的新客戶。陳沁和李誌飛的公司沒有那麼強的生產能力,墨池隻得讓小田再多找兩家工廠一起加工。

七月份的時候,小田告訴墨池,公司的賬上已經有二十萬美元,足夠還美國公司的那筆違約金了。

墨池鬆了口氣,身體突然急轉直下,當夜就發起高燒,數日不退。醫生說,他的感染又發作了。小田嚇壞了,工作也放下了,整天守在她崇拜的老板身邊。那日,墨池燒得昏昏沉沉,嘴裏無意識地念叨著兩個字。她仔細辨別,突然淚流滿麵,這些天發生的一切,她終於有了答案。